平关城内,镇北将军府。
这是一座占地近两条街的巨大府邸,大门两侧是披挂整齐的精锐护卫,长枪在晨光下闪着不可逼视的光。
大门的长街上没有行人胆敢停留,来往的脚夫商贩远远看到那些铠甲的反光,就会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溜着墙根快速走过。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镇北将军就是他们头顶的天,是最厉害的大人物。在北地,他的威严就像那堵高大的边关城门一样不可撼动,相比之下,皇上更像是个抽象的、神圣的、只出现在檄文或戏本子里的人。
“避让——避让——” 马蹄声匝地而来,有人大吼。
附近本就稀疏的路人顿时像受惊的麻雀那样一哄而散,朱漆大门被缓缓从内推开,一队家仆陆续走出列队,像沉默的影子。
“是哪位贵人回来了?”旁边的大爷仗着有草帽遮挡,才敢向着那边偷瞟。
“爹,你小声点!” 扶着他的中年汉子压低嗓子,眼睛在那些骏马上一扫,“怕是哪位公子吧?”
将军夫人早就准备好了茶点,刚让人往铜鉴里填好冰,就见镇北将军龙行虎步地走了厅内。一见到她,立刻挥退了所有屋内的下人,连二人的亲信也留在了外面。
“阿芩。” 镇北将军秦牧一口气喝干了温茶,马上就想开口询问。
“你看你,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个急性子。” 将军夫人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轻轻解开头盔系带。
头盔被取下后,秦牧立刻觉得头脑一轻,胸中那股焦躁也散了大半。他握着妻子的手,不让她再给自己擦汗,说:“昨天你让人捎的信当真么?那人现在......”
“人在府里呢,让看起来了。”将军夫人叹气,“他倒也老实,除了要见为杏,别的半个条件没有。”
“他没说是怎么跑出来的?”
“没呢,这人咬死了见你才肯说,对着我是半个字不肯吐。”
秦牧眉头的川字更深了。他在大营时,一般是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连亲儿子都要按照军中的规矩来。妻子与他琴瑟和鸣多年,派人去营中找他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所以昨日收到信,他半点也不敢耽搁,安排好事务就快马回了程。
实在是这件事太让他意外了。对秦牧而言,梁肃之已经和死人无异。虽然武安侯府说他卧床不起,实际彼此都清楚,这就是身份暴露了被人圈禁起来,再不见天日罢了。
双方之间有秘密联系着,哪怕如今要联姻结盟,也免不了相互忌惮。武安侯不杀梁肃之,说得好听点是面子上过得去,说得难听点,是想留个把柄在手。
对此,镇北将军心领神会,只能让夫人好好待梁为杏,日后寻个良人,送她份体面出嫁便是,也算是全了自己和昔日下属的一点情分。
他百事缠身,没过多久便将这个弃子彻底抛到了脑后。万万想不到,原本应该被囚禁在京师的梁肃之,竟不知怎么逃了出来,还千里迢迢跑回了平关城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说是有极重要的情报。
会不会是武安侯府策反了他,虚张声势呢?
这个念头在秦牧脑中一闪而过,又立刻被他否决。双方联姻在即,日后就是一个阵营里的人了,没必要做这样的事。更何况,以杜锐的心机,这手法也太过拙劣了些。
还是说,梁肃之在武安侯府,真听到了什么消息不成?
秦牧霍地起身,带着守卫向后面的院落走去。
爬满紫藤的小门打开,田三手跟两边站岗的侍卫分享了手里的麻团,抹抹嘴巴走进院子。阿镜正在将竹竿上的床单抻平,今天太阳很足,是个晒东西的好天气。
“他们都在屋里呢。” 阿镜努努嘴。
“妹子你不进去?”
“我等人到了再进去,正好没剩几件了。” 阿镜指了指盆里的枕套。
和宁静安逸的院子不同,大厅里十分喧闹,田三手不得不提高嗓门才能让其他人注意到自己。
“怎么这么激动?北边来信了?” 田三手看着红光满面的小毒蜂。
“不是,是杨晏那边来信了。” 霓裳接话。
“有东家的消息了?”
“夫人来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客厅立刻安静下来。阿镜把门关好后,拎着壶绿豆汤转着圈地给众人倒了一碗。
裴柔之从内室走出来,腰如束素鬓发高耸,樱花色的上襦衬得她越发曼妙娇媚,阿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我收到了三封信,塞外、庄中和葫芦渡口各一封。” 面对着众人莹莹发亮的眼睛,裴柔之没有卖关子,“梁肃之于几日前进入平关城。而葫芦渡口那边,暂无你们东家的消息。”
众人瞬间爆发出窃窃私语,裴柔之也没有催促,自顾自地坐在主位,观察他们的反应。
“夫人,那塞外的信呢?” 阿镜问。
裴柔之对她笑笑:“曾经的贵客写的,报个平安。”
其他人勾头讨论了半天,还是对傅惊梅的担忧占了上风。
小毒蜂一拱手,开口道:”夫人,请允许我们兄弟几个南下,协助杨队长寻找东家!”
“你们去了也没用。”见几人不赞同的神色,裴柔之淡笑,“有霍伯彦在身边,巽卿又有心躲藏,旁人想查到她的踪迹很难。我已经传信给杨晏了,让他多多露面,等着巽卿主动找他。”
听她这样说,大家细思都纷纷道好,又转而问起北地的情况。
在计划中,梁肃之到平关城给镇北将军报信,是非常关键的一环。现在梁肃之进了平关城,他们是想高兴又怕太早,毕竟这种事谁都没有办法保证,也许一念之差,结果就完全不同。
不过这个计划本身就是空手套白狼,哪怕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裴柔之对此看得很开,可旁人就没她这么淡定了。
“夫人,镇北将军真会相信梁肃之吗?” 羽衣秀眉紧锁。
“为什么不呢?梁肃之原本就是他的手下,手里还有证据。” 裴柔之神色从容。
“可......武安侯府是他的未来亲家呀。”
裴柔之想了想,点了点羽衣:“那你说说,为什么唐三藏总是相信猪八戒,不相信孙行者?”
羽衣憋了会,红着脸不确定道:“因为猪八戒没有孙悟空厉害,人都容易偏向弱者。”
“有道理。”裴柔之点点头:“阿影,你说呢?”
被裴柔之熏陶久了的阿影,腹黑程度直线上升:“因为唐三藏想要增强自己的话语权,就只能抱团。比起孙悟空,猪八戒更需要他。”
“也有道理。” 裴柔之还是点头。
水里亮没忍住:“夫人,您说都有道理,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裴柔之脸上的笑像扇子一样缓缓合拢:“唐三藏相信猪八戒,是因为他想相信猪八戒。””
众人都不由得怔住了,细细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田三手脑筋灵活,试探问:“夫人的意思是说,只有唐三藏想相信猪八戒,那些原因才能成立,才都有道理吗?”
小毒蜂也明白过来,立刻抚掌大笑:“夫人真是女中诸葛!镇北将军和武安侯府本就有嫌隙,驱虎吞狼之计必成!”
看着最后一人走出院子,裴柔之慢慢抚开衣袖的褶皱,缓步往书房而去。
巽卿进京后开始口述的《三国演义》,她还剩下最后十几回没有整理出来。如果抓紧时间的话,应该能在她回来之前做出成书吧?那时就作为欢迎礼,给她个惊喜好了。
和《西游记》一样,作者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但这并不妨碍它瞬间俘获了江湖人士的心,里面那些舍生取义,义薄云天的豪杰更是让他们心生效法,天天将经典桥段挂在嘴上。
有一次裴柔之没忍住拿话刺她,说既然那首《临江仙》写“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又何须大书特书呢?反正都是要消失的,岂不是浪费笔墨?
巽卿说是啊,你这么说的话好像确实写了个寂寞,打来打去谁都没赢,都付了东流水什么的。可要是不写下来,你怎么知道那些惯看秋月春风的人存在过呢。
巽卿一直都是这样,聊天时她很少会出言宽慰什么,但你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
不得不承认,论起收服人心的本领,她远胜自己。傅惊梅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摆明了我就是要你的忠诚,让人心甘情愿围绕在她身边。裴柔之自诩很会看人,却并不了解她的过去,所以经常会想象这样的人之前会有着怎样的人生。
秀逸端庄的字从笔尖上流淌而过,她慢慢写下:“孔明挥泪斩马谡,周鲂断发赚曹休”。
小毒蜂他们常赞她是女诸葛,连巽卿都问过她喜不喜欢诸葛先生。裴柔之当时笑着摇头,偏叫她来猜自己喜欢谁,可巽卿猜了两次不中就放弃了。后来她没再提,自己也没机会再说。
一旁的阿镜悄悄着打量自己的神色,裴柔之知道,她还是对北边的事不放心。不仅是阿镜,其实很多人觉得镇北将军不会相信梁肃之的话,不会成为那把足以捅进武安侯心脏的刀。
但凡使计,必定是以小博大。裴柔之从不相信有必胜的计谋,所以梁肃之的话,是否可信不重要,镇北将军买账与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他不信,也一定会像信了那样去做。
为什么?因为他无法承担不相信梁肃之的那个后果。
所以你看,人心就是这样的东西。当你一心想操纵控制它时,它是最难以捉摸,桀骜不驯的鹰隼,随时都会飞走。
可当你去理解它,聆听它,它就会变成最温顺的雏鸟,乖乖地蜷缩在你的掌心。
这可能就是她喜欢郭嘉的原因吧。裴柔之轻轻揭起纸张,吹干了墨迹。
其实柔之利用的就是人性中“不赌万一”的心理,何况是在本来就没什么信任基础的两方之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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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