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丽走的那天起,周兰一下子变得勤奋刻苦起来。
王润香再教她时,她变得十分配合,十分努力。
“再见。”
“和人再见怎么做?”王润香一边下指令,一边做出往外走的姿态帮助女儿理解。
周兰抬手朝她挥了挥。
“对了。”王润香转回身,“让人过来,怎么做。”
周兰欲起身,王润香立刻反驳:“不对,过来,让人过来。”
周兰坐回小凳子上,木了好一会,朝王润香招了招手。
“做的对。”王润香走过去,继续道,“开心怎么做?”
周兰又用手指支起了嘴角。
“不对。”王润香按下了她的手,“看我兰兰,开心。”然后扬起了嘴角。
周兰举起手,王润香又按了下去:“不要用手,兰兰,看我,开心。”
周兰焦躁的想抽出手去推嘴角,但王润香一遍遍地按住了她。
“看我,不要用手,兰兰,看我。”
周兰着急地想完成动作,手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她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焦躁,终于再也忍不住,又发起了脾气。
等再平静下来时,屋子里又是满地的狼藉。
周兰脱力地坐在地上,浑身一动都不想再动。
王润香蹲下来,将一面塑料镜子放在她眼前:“疲倦,累。”
周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五官,她的眉、眼、口、鼻全都耷拉着,仿佛失去了支撑,那样无力地瘫在脸上。
“疲倦、累,疲倦、累……”王润香一遍遍地重复。
刹那间,仿若福至心灵,灵窍通明。
原来,脸上的动作也是动作,原来,开心是这样的意思。
见周兰一直怔怔地看着镜子,在这新指令下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王润香将镜子移开,把自己的脸放在周兰的视野里:“兰兰,开心。”
这一次,周兰没有用手,纯粹的,扬起了嘴角。
王润香也忍不住笑了:“兰兰真厉害。”
但是,春丽再没来过。
初雪过后,山里又陆续下了两场雪,整个屏母山及周边已然进入严冬。
山里活物急剧减少,狩猎队开始去往更深的深山探索。
周定山跟着狩猎队,经常两三天才能回来一趟,只是他每次都带不回猎物,倒是经常背回来各种草药、野果干菌之类的,拿去收购站也能换点钱。
这天又是个大阴天,相熟的街坊来家里串门。
王润香把周兰和小老虎都锁在东屋里,把客人领到灶房做客。
灶房的灶膛里闷着火,很暖和。
“这天阴了一天了,看样子又要下雪啊。”邻居妇女手里剥着柳条,感慨着。
冬天地里没活,没工分挣,但村民们也不会闲着,剥点柳条,编成箩筐、簸箕之类的卖给收购站,也是一项收入。
“幸好今年播种播的早,你们还记得大前年吗?地都翻完了,结果老天爷来了场雪,好家伙,那地全给冻住了,硬着头皮往下种。”另一位妇女跟着道。
“怎么不记得。”王润香坐在炉膛边,扒拉着炉膛里的烤栗子,“那回种子播得浅,好些都冻烂了没长出来,来年可把人饿的不轻。记得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天天的水煮野菜,人都瘦成干了。”
“谁不是呢,后来菜都吃没了,就差啃树皮了。”
“今年种子留的好,播的也好,但愿来年有个好收成吧。”王润香把烤好的栗子夹出来,放在餐桌上。
“呀……栗子真甜,怎么不见你家兰兰,过来一块吃栗子啊。”
“她睡觉呢,不用管她。”
此刻,被提到的周兰当然并没有睡觉,她正在床上逗小老虎玩。
东屋也烧着火,是周定山在墙角盘的一个小火炉,烟囱顺着屋子转了一圈,整个屋里都暖烘烘的。
周兰侧躺在床上,捏着自己的马尾辫逗小老虎,小老虎扑中的概率很高,十回里面能扑中七八回。周兰渐渐觉得没意思,丢下马尾辫,翻身朝里去了。
小老虎在原地坐了会,叼起她的马尾辫,绕过她的脑袋,又递到了她的眼前。
周兰忍不住又把它捞怀里,对着它好一顿撸。
屋外渐渐下起了雪,天地间很快白茫茫一片。
雪天黑的早,两个邻居看天暗下来,就早早起身告辞了。
“嚯!这雪下的还真大!”掀开灶房的门帘,只见絮状的雪团飘的漫天都是。
“你家定山今天回来吗,这大雪天,山里可不安全啊。”
“算着也该回来了……”
“哎呦正说着,那不是回来了,真是不经念叨。”
王润香的视线穿过风雪投向远处的山道。
屏母山万物凋零,树也成了光秃秃的树干,只见在树干掩映之间,一个巴掌大的黑点正往这个方向走来。
这个时间往这个方向来,还是从山上下来的,只能是周定山了。
于是送走邻居后,王润香就站在门口等了会。
等周定山走近了她才发现,丈夫这次居然打到猎物了!
“这是什么啊?”王润香惊喜地帮周定山卸下背后的猎物。
“獐子。”周定山卸下背篓,“一半上缴,剩下这一半都是我们的了。”
王润香看着分割好的獐子,眼里都要冒绿光了。
他们这个三口之家,一年到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分上两斤猪肉,现在不年不节的,他们居然真的见到肉了!
周定山拎着獐子肉往灶房走:“这些肉,咱们留一点自己慢慢吃,剩下的,村里要是有人来问,你看家里缺什么,就换点什么。”
王润香跟着进灶房:“行,我明白。”
村里的猎户都是这么干,谁家想吃肉了,拿粮食也好,布也好,跟猎户家里换点肉吃,比公家的便宜。
这样虽然有点擦投机倒把的边,但说成街坊亲戚之间的走动也说得通。山地的庄稼收成不如平原,总得让村民们吃上饭,大队里对这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怎么管。
当晚,王润香切了两根排骨,煮了一锅香喷喷的排骨汤。
周兰吃得都被香傻了,差点连着骨头一块吞了。
小老虎作为一个食肉动物,它也被分了块指头大小的肉条。
看门的大黄也吃到了骨头。
外面下着雪,灶房里又喷香又暖和,一家子在这个不年不节的日子里,吃着肉喝着汤,由身到心都是快乐满足。
此后,周定山厚积薄发一样,每次回家都能带点猎物回来。有时候是只小山鸡,或者兔子,更大的,有和队友们平分的野猪。
这个年头大部分人的身体都亏空的厉害,一家子虽然不舍得天天吃肉,但隔三差五吃一点,时间长了,一家三口的脸色都肉眼可见的红润健康起来。
时间过得快,很快就到了年底。
周定山和狩猎队的人进了最后一趟山,回来后也不再去山里了,安心在村里筹备过年。
王润香带着女儿一起拆洗床单、被褥,各种锅碗瓢盆等器皿也全都刷洗一新。
周定山把屋里屋外各个角落的蜘蛛网、灰尘全都清扫干净,就连大黄的小木窝也收拾了一遍。
入夜后,王润香在灶神像前点了红蜡烛,摆了方肉、黄糕、芝麻灶糖,香炉里是新换的香灰,她把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一年又要过去了。今年家里养了只小老虎,女儿的毛病也好多了,只是丈夫进山打猎,多有危险,希望您上天后多说点好话,保佑来年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别有什么灾祸……”
王润香说着,把黄糕和灶糖取下一块,粘在灶神像的嘴上,然后把灶神像揭下来,和一把黄表纸一块烧了。
黄表纸和神像在一片焰火中化作黑色的灰烬,飞得整个灶房都是。
在这一片飞灰中,一家三口在灶神前磕了三个头,这小年的送神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小年的到来,算是正式拉开了过年的帷幕。
村里人停了一切劳动,开始磨豆腐,杀猪,做各种炸货、炒货,蒸馍……
有余钱的,拿着糕点票、油票、粮票各种票据去供销社采购年货,瓜子、糖、鞭炮、彩纸等等,丰俭由人,有多大余力就买多少东西。不过作为这一年里最大的一个节日,家家户户都是尽力往丰盛里准备。
周定山今年进了狩猎队,肉倒是省得准备了。家里存储着各类猪鱼鸡兔肉,再加上队里发的年猪肉,只用再买些鞭炮、红纸、瓜子糖等之类的,就足足是个丰年了。
王润香也在加紧赶制一家人的新衣。
布料是村里人换肉换给她的,一家三口,一人一身衣裳布料不够,但一人一件褂子倒是差不多正好,不足的地方用布头补上也就行了。
除夕这天,天还未亮,外面就断断续续响起了炮声。
起来后,天是阴的,预示着今天似乎又有一场大雪,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村子里热闹的氛围。
一大早村支书就在喇叭里喊:“村里买了台电视机,晚上吃过年夜饭以后,想看电视的都来大队……村里买了台电视机,晚上吃过年夜饭以后,想看电视的都来大队……”
村里的孩子各个都疯了一样,走街串巷,你追我赶。
午饭后,周定山拿出请人写的春联,招呼周兰端着浆糊,分别把春联贴在了堂屋、东屋和大门口,提前扎好的红纸灯笼也拿了出来,挂在了屋檐和大门前。
王润香则在准备今夜的年夜饭,洗菜切菜,剁肉和面,周定山做完琐事就去给妻子打下手了。
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刚开始并不大,下着下着就下成了鹅毛大雪。
小老虎在狗窝前跟大黄狗滚在一起,滚了一身雪也浑然不觉。它以前幼小,只能被大黄狗蹂躏,现在它的体型又大了一圈,几乎快赶上了大黄狗,两只厮打起来已经不相上下。
周兰偶尔还会盼望春丽来玩,但要王润香来说,她真庆幸春丽不来,以小老虎现在的体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用“野猫”来蒙混过关了。
一家人坐在灶房里包饺子。
借着窗外的天光,可见灶台的台子上温着好几盘大菜,蒸鱼,蘑菇炖鸡,还有一热一凉的白菜豆腐、香油拌咸菜,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周兰最近在学习各种简单的家务,包饺子对她来说比较难,她包的很慢,形状也不太好看。
猪肉萝卜馅的饺子,面皮是白面掺玉米面,包出来的饺子橙黄橙黄的,一个个地摆在案板上,像一个个金元宝。
包完饺子,天已经黑了。
村里断断续续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年夜饭之前放一挂鞭炮是这里的习俗,这说明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吃年夜饭了。
王润香掀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是烧好的一锅开水,稍微把灶膛里的火加大点,水就滚开了。她把包好的饺子煮进去,周定山拿着根烧着的木棍出了门。
他护着火苗,把屋檐下和大门口的灯笼依次点着,烛光透过灯笼上的红纸在地上照出一片片红,映着白雪也纷纷扬扬的。
饺子煮好后,周定山点着院子里的鞭炮,伴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家三口坐在八仙桌前吃年夜饭。
大黄狗被放开了绳索,和小老虎一起坐在地上,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饭菜。
“又是一年啦,来,兰兰,你的压岁钱。”周定山递过来一个小红封。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流程,周兰熟练的接过去。
王润香:“你该说什么兰兰?”
周兰想了会:“谢谢爹。”
周定山对这个女儿一直不太满意,他期待的,是一个可以做顶梁柱的儿子,可生出来不仅是个女儿,还是这样一个不正常的女儿。周定山不仅失望,心中更对未来感到重重的担忧,他和妻子总会有老去的那一天,这样一个傻女儿,以后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在新年这样阖家欢乐的节日里,他也忘了那些担忧,只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慈父,大手欣慰地在周兰的脑袋上拍了拍:“闺女会说话了,真好,明年继续努力。”
吃完年夜饭,家里来了几个串门的邻居,周兰就带着小老虎躲进了自己屋里。
大人们在堂屋坐着说了会话,喝了点茶,就相约着一道去大队看电视去了。
家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但这个夜却并不安静,四邻八乡的炮声此起彼伏,轰轰隆隆的,尤其临近凌晨的时候,炮声密集地一波接一波,都在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周兰早早脱了棉袄棉裤,钻进了温暖的被窝。
小老虎在床下绕来绕去,找了个好突破的地方,两只爪子扒住床沿,想借力上来。
周兰忙推住它的脑袋:“下去。”
母亲说它长大了,掉毛太严重,而且在院子里跑,又是雪又是土的会把床弄脏,所以不让它上床睡。
小老虎被挡住,只好放下爪子,绕着床又转了转,换了个位置扒住床沿,又想往上爬。
周兰连忙又去推:“下去。”
小老虎顶着她的手,硬是往上挤,它现在的力气已经很大了,周兰又是推它的脑袋,又是推它的身体,还是没能把它推下去。
挤上床后,它就灵活地钻进了被子里,然后调整身体,脑袋贴着她的心口蹭了蹭,之后就用它那双淡金色的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这下周兰很快就没有底线了,心口软成一汪水,再也不忍心把它赶下去了。
她伸手抱住它,它的身体软软的,毛茸茸的,仿佛身体里所有的缺口都被它填满了,周兰感到了绵长的温暖和满足。
屋角炉膛里烧着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照得屋子里红橙橙的温暖如春。
至于春丽不春丽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