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珍是周兰这几年看的心理医生。
周兰是在上初中时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当时的学生普遍读书晚,班上很多同学都是十七八岁,周兰上学更晚,尽管小学连跳了三级,但等上初中时,她也已经二十岁了。
这样的年纪,放在以往的环境下早就该结婚生子了。所以可想而知,整个年级的男女同学是处在怎么样的荷尔蒙躁动下,哪怕不敢谈恋爱,男女同学对彼此的关注度和好奇度也是空前高涨。
女生们偷偷看长得好看的男生,女寝里也时常讨论班级里优秀的异性,甚至有大胆一点的,还会给喜欢的男生写情书。
这和小学环境是完全不同的,小学时,受到家长们严苛的教导,女生都很矜持,轻易不会跟异性接触,更有甚者对异性看都不敢看一眼。
所以一直以来,周兰都以为,女生们都很抗拒和男生接触,大家都一样,她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初中的到来,才让她发现,只有她是不同的。
初中的同龄女生们开始热衷于讨论异性,一点点和异性的接触都会兴奋好久。
而她,是真真切切的抗拒,甚至于恐惧。从小学到初中,随着异性年龄体型的成长,这种恐惧从未改变,反而愈发严重。
男性对她来说,就像不可控的野兽。他们有着强健的体魄,危险的攻击性,如果他们要对她做什么,她根本无法逃脱。
这种恐惧,令她完全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也无法接受他们一点点的靠近。整个学生时代,她完全摒弃了和异性的接触。
大学毕业后,她进入长河工作,在拿到长河发放的第一笔薪资后,她决定请假去外地看看心理医生。
最后医生给的判定是,由于年少时的两场□□未遂,她患上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恐惧男性,排斥男性,需要做干预治疗,否则一定会影响以后的婚姻。
她陆陆续续地看过不少医生,有久负盛名的,有大医院坐诊的,有病患推荐的,也有她自己随机找的。
李玉珍是她最近几年才固定下来的一位心理医生,她为人说不上温和,对待病患的态度甚至于冷漠,厌烦。但或许是因为这种冷漠厌烦,令周兰有种距离外的安全感,所以这几年,她一直跟李玉珍保持着联系。
李玉珍的工作地点在隔壁省的一家精神病院,周兰早上出发,到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
她在招待厅等着,隔着走廊,还能听到诊疗室内属于患者的哭诉。
“我好痛苦,我真的好想死,我真的很努力地去做了,可是还是做不好……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我在办公室里吃个苹果他们也看不起我,我只是吃个苹果……”
招待厅的南面是患者们放风的花园,和招待厅只隔着道玻璃门。很多患者穿着病号服在花园里行走,有的自言自语,有的一动不动,还有的在砰砰撞树。因为撞树的动静太大,护士看到后把人强制捆住,带回了病房。
周兰在招待厅又等了会儿,李玉珍的患者出来,被护士领回了病房,她于是起身进去。
李玉珍站在窗边,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疲倦:“来了。”
“嗯。”周兰在办公桌前的客椅里坐下,“你看起来很累,要不要休息会?”
李玉珍今年三十二,比周兰还要年轻几岁,但可能因为长期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原因,她的眉心已经有了深深的川字纹,年龄看起来比周兰还要大。
“不用。”李玉珍摇摇头,坐回周兰对面的办公椅里,“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病情有好转,还是恶化了。”
“都没有。”
“最近去武馆了吗?”
“去了,一周去两次。”体能上的悬殊是女性恐惧男性的根源之一,李玉珍建议她练练武,体能提高了,能一定程度上消减她的症状。
“歌舞厅呢?”
周兰沉默了会:“去过一次。”
李玉珍动了动嘴唇,神情有些不满。周兰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做干预治疗,经过这么多年的干预,她已经可以和男性正常社交,只是在亲密关系依旧非常抗拒男性,超过安全距离就会觉得排斥,恶心。
这种症状,常规的谈话治疗已经起不了作用了,脱敏疗法是最直接有效的。她让周兰找个看顺眼的男性谈谈恋爱,试着一点点去突破安全距离。但周兰总说没有合适的,一拖再拖,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去歌舞厅是退而求其次的方法,可以接触异性,但又不会太过亲密,但周兰也不怎么去。
“随你吧。”李玉珍实在有些厌倦,“病治不好,影响的是你自己的婚姻,跟我没关系。”
周兰已经习惯了李玉珍的不满,默了会,道:“李医生,我最近做了个梦。”
“哦,什么梦。”
周兰:“我梦见小老虎了。”
“你小时候的那只?”
“嗯。”
“梦里什么内容?”
“在山里,下着雪,我跟它在床上睡觉。”周兰顿了下,抿抿唇才继续道,“它不睡觉舔着我玩,但舔着舔着……它变成了一个男人,之后我就醒了。”
李玉珍皱了皱眉,倏忽之间她仿佛抓住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但再仔细回想,却又什么都想不出了。
“那个男人你认识吗?”李玉珍问。
“认识,是合作方的一个负责人。”
李玉珍:“梦里和他接触是什么感觉,还排斥吗?”
周兰想了想,摇头。
李玉珍凝眉沉思,梦和现实是具有一定联系的,这个梦出现的这么特别,肯定是有现实的投射在里面,但具体投射了什么,她一时也无法下判断。
于是她只能保守地说:“或许这是一个好的讯号,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在现实里和他多接触试试。”
周兰明白李玉珍话里的潜台词:“他很年轻,今年才二十。”
“这么年轻……”李玉珍顿了顿,“好吧……你最近的社交什么样?”
“挺正常的,没有恐惧,也没有回避。”
最近两年多周兰都是类似这样的回答。
李玉珍收治周兰有三四年了,收治时周兰还有明显的症状,但现在,除了亲密关系方面,周兰几乎已经接近痊愈了。
“其实有时候我也在反思,这两年你都没什么好转,是不是我的治疗方案有问题。又或者,是我的诊断出了问题,或许你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已经痊愈了,毕竟你现在的社交已经和正常人一样,或许现在阻碍你亲密关系的是别的原因呢。”李玉珍道,
“我们医院有个医生,很擅长催眠治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用催眠回溯一下你的记忆。或许有什么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如果真能找到别的问题,或许能更快解决你在亲密关系上的障碍。”
“不了。”周兰下意识抗拒,她避开李玉珍的视线,“……我不太信任别的医生。”
与其说不信任,不如说,她习惯于保护自己的内心,她可以口述她的过往,但并不代表她可以把自己的记忆毫无保留的剖白给别人。
周兰抗拒,李玉珍又劝了劝,还是没用。
她又问了问周兰去舞厅的经过,周兰回答的依旧乏善可陈。
她在舞厅坐了一晚,有男人来请她跳舞,她握着男人的手进入舞池,然而当对方抱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恶心地推开男人,冲到卫生间里干呕不止。
千篇一律的经过,她在舞厅里的经历简直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流程,而且丝毫没有改变。
咨询结束已经是中午。
周兰离开精神病院,驱车去了附近的街区,她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步行,在街边找到了一个小商店。
店铺很小,看起来只有五六个平方,老板坐在柜台里面,斜撑着脑袋,正在观看柜台里侧的黑白电视机。
“老板,拿个面包。”
“哦。”老板看着电视屏幕不舍得挪开眼,胳膊往身后的货架上摸了摸,拿了一个鸡腿面包放在柜台上,“五毛。”
电视里的播音员字正腔圆,正在播报午间新闻。
“……新年新气象,元旦假期刚过,国家林业局联合多名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就拯救和恢复华南虎种群及其栖息地环境的问题召开了研究会议。
华南虎是我国特有的虎亚种,曾广泛分布于我国的华东、华中、华南、西南等地区。但随着人为捕杀和环境破坏等因素,野生华南虎已经再难寻到踪迹,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已将其列为‘极度濒危的十大物种之首’。我们深切希望,随着自然环境的恢复,将来有一天,野外能够再现野生华南虎的踪迹……”
电视屏幕里,播放着野生华南虎在自然环境下的照片,它们走在丛林后,身躯劲瘦,满身遍布相间的条纹,和记忆里的小老虎一般无二。
周兰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数了五毛钱放在柜台上,拿着面包走出了小卖店。
回到车里,座位上的呼机正在嘀嘀地响。
她拿起来,是钟阳发来的一条简讯:兰姐,我是钟阳。我已经放假了,项目进展顺利,新年前会如约交付。
周兰又想起那个梦,她犹豫了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回复任何话。
次日再上班,她也绕开了原来的路,选择了一条全新的去工厂的路,避免再和钟阳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