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阴雨天。
天空阴沉沉的,遥远的山林深处时不时传出虎啸声,一声声如黑云般压在山村的上空,让整个村庄越发的死寂。
老虎没有走远,它仍在附近的山里徘徊。
村里家家门户紧闭,停止了一切劳作,只怕老虎会下山来伤了人。
周兰坐在东屋的窗后。
窗外雨水滴滴答答的,顺着屋檐汇成珠串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小水坑。地面上雨水横流,像经脉一样,最后汇聚成一股,流出门外,流到了山坡下。
远处的雨中匆匆赶来几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他们登上台阶,踩着泥泞的雨水进了小院,最后往堂屋而去。
是村里几个主事的干部。
一墙之隔,周兰能很清晰地听到堂屋的声音。
“这场雨下的真不是时候,本来计划今天进山的,这下全泡汤了。”
“缓缓也好,这事发生的太突然了。趁着这场雨咱们好好做做准备,到时候争取一击命中,省的有不必要的伤亡。”这是春丽的父亲。
“大队长说的在理,我看这雨也下不大,明天指定是个大晴天。”这是陌生的声音。
“好了好了,说正事。”又一道陌生的声音,粗粝低沉的打断了上一个人的话,
“定山,村里开会研究过了,念在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大家又是乡里乡亲的份上,村里就不对你们过多追究了。但是有一点,那只老虎还在附近的山里转悠着,你得帮忙把它解决掉,否则村里人上山太危险了。”
堂屋里,周定山唯唯诺诺的答应:“是是,支书,这是应当的。”
“老虎到底是你们家养大的,我看它还是亲近你的。这是包耗子药,你把它下肉里,拿给老虎吃,能毒死它最好,毒不死也能降低它的战斗力,这样我们收拾起来也容易多了。”
周定山默了会,缓缓伸手,接过药包:“欸,好,一切都听领导们的安排。”
“你知道轻重就好,一时糊涂不要紧,以后好好表现,村里人不会说你们什么的,大队也不会区别对待你们,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好的,领导,好的。”
说完事,又稍坐了会,几人就走了。
周定山和王润香殷勤地把人送出门外,一直到几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步履沉重地回家。
他们没有直接回屋,两人在抱厦下拧了拧衣服上的雨水,打算去东屋看看女儿。
周兰听见动静,连忙脱鞋上床,盖上被子,假装睡觉。
东屋的门从外面锁住了,两人轻推了推窗,从窗缝里看见熟睡的周兰,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关了窗。
“兰兰睡着了……”王润香轻声道,“真的要给小老虎下药吗?”
周定山叹气:“要是它跑远点还没事,但它不肯走,一直在附近徘徊,那它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如那个大队干部所说,是个大晴天。
这一晚大家睡得安稳,似乎隐约间,虎啸声在半夜停止了。
王润香早早就起来做饭了,今秋新打下来的玉米面,和成团,和干枣一块团成红枣窝窝头。水开后把窝窝蒸锅里,她又往炉膛里填了一根柴,然后就拿着碗出来,去枣树下的咸菜缸里捞了些咸菜出来。
周定山拿着铁锹在平整院里的土地,雨水把院里冲的一道沟一道沟的,有些地方还存了雨水,很泥泞。他用铁锹把高出的部分铲掉,填进沟壑里,又去门外铲了点土回来,把积水的地方都补平了。
王润香捞好了咸菜,盖上咸菜缸的盖子,站起身的时候她忽然顿了顿:“定山,老虎是不是不叫唤了?”
周定山也一愣,清晨的村庄分外安静,只偶有几声鸡鸣:“好像是,是不叫了,什么时候停的?”
“不知道。”
“大概是嗓子叫哑了吧。”周定山如此猜测,“饭快做好了吗?叫兰兰起床吧。”
“快好了,再蒸一会就熟了,我去叫她。”
王润香把咸菜放回灶房里,然后擦擦手,往东屋走。
“兰兰,兰兰起床了。”她喊了两声,从外面打开锁,推门进去。
屋里昏暗暗的,被子扭成麻花似的垂在地上,床上空无一人。
“兰兰!”王润香惊叫一声,冲上去扯走被子,被子下什么也没有,“定山,兰兰不见了!”
周定山忙扔下铁锹跑过来,气得简直要呕血,本来事情都够乱了,还出来添乱!
“肯定是从窗户跑出去的!我去找她!”
周兰是在昨夜雨停后上的山。
大风吹散了乌云,天空上有几颗星星在闪烁。
她走在山路上,山里很黑,也很滑,她摔了好几跤,蹭的身上都是泥。不过心里并不害怕,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小老虎,她心里就有一种温暖安全的归宿感。
“嗷……嗷……”小老虎沙哑的声音一声声在山谷里回荡着。
她加快脚下的步伐,朝着声音的方向走。
风带着秋夜的寒,也带着她的气味吹向了远方。
远方的小老虎闻到风里的气味,它的叫声顿住,猛地坐直了身体。然后在确认了什么后,它忽的就站起来,朝着气味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周兰听不到老虎的叫声,站在原地有点茫然无措。
但她也没有等太久,很快,她就听到了簌簌的树枝树叶声,声音越来越近,向飞奔的风一样。
她向着声音的来处看过去,下一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就将她飞扑在地。
这东西触感毛茸茸的,还不停地舔着她。
是小老虎。
周兰喜悦地抱回去,虽然脊背磕在又湿又硬的地上,身上小老虎的重量也压得她喘不过气,可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感到了沉重的踏实感,心里最后一点担心也消失不见了。
小老虎带她去了它暂时栖身的地方,那是一处背风的大岩石,岩石下有一片空间,因为背风,地上的土壤和落叶都还是干燥的,没有被雨水淋湿。
小老虎先卧进去,然后周兰跟着进去,躺进它的怀里。它下侧的两条腿是她的床,上侧的两条腿是她的被子,毛茸茸暖呼呼的肚子还贴着她的脊背,又松软,又暖和,睡起来一点也不冷。
一夜好睡,次日再醒来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
周兰饥肠辘辘,带着小老虎在山里找东西吃。
秋天山里物产丰饶,核桃,板栗,山枣,葡萄,猕猴桃,五味子……周兰一边找,一边吃,时不时还给小老虎喂一把。
周定山找到女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是寻着周兰的脚印找来的,幸而昨天是下雨天,她的脚印很好的保留了下来。
一路上,他一口气也不敢歇,雨天路滑,又是晚上,他真怕周兰一个不小心摔沟里,等着他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就这样一步不停,又跑又爬地奔了好几个钟头,太阳都升到正中午了,他才终于找到了周兰。
远远的,他看到她在一个山坡的半腰上。
她在弯腰摘什么东西,阳光金灿灿的洒在山坡上,小老虎就跟在她的身侧,明明是凶猛的猛兽,但此刻,它驯服的看起来就像只家养的猫。
周定山驻足。
他就这么站着,呆呆地看了好一会。
他第一次意识到,周兰是真的很亲近很依赖那只老虎,比依赖父母还要依赖。
王润香一直在家里焦急地等着。
大队的领导们来家里商量进山的事,她把周兰出走的情况交代了,又客客气气地把领导们送走,之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地等着,就这么一直等到了下午,终于等到了周定山回来。
“怎么样定山?找到了吗?”
周定山点点头。
王润香焦急:“那怎么不把她带回来?”
周定山沉默着没说话,转身进了灶房。
王润香连忙跟上去:“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啊。”
周定山坐在餐桌旁的板凳上,似下定什么决心般,看着妻子:“润香,我们去山里吧,去找个没人烟的山,我们把老虎送过去。”
王润香一时愣住了,她微张着嘴:“你……你怎么突然这样想?”
“毕竟也养了一年了,要杀它我也下不去手。”周定山叹口气,
“而且兰兰那么喜欢它,我怕万一它死了,兰兰又回到以前那种样子,那真是这辈子都没希望了。咱们把它送远点,找个没人的山,这样村里人不用担惊受怕,它能活命,兰兰也不用伤心,一举三得挺好的,就是咱们得辛苦点了。”
王润香想了会,也没想太久,或许她的心中早就和丈夫有了一样的想法,于是她很快就下了决定:“好,就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