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
“嘉平,你说这姓李的,是个什么意思。这是怕同你闹翻,所以演这一出摆明了,要你别去沾他?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未过门儿的夫人。”
林谦文端着盏茶,反复拂了拂并不存在的沫子,终究还是试探着发问了。
她与眼前此人两心相异,还怨恨着他那场戏唱砸了,反倒推远了李焉识,便没好气地道:“你管他什么意思,他守节一年,又不是让你守节。”
林谦文对她这莫名的怒气不知缘由,板起脸来:“你什么意思?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你早点如愿以偿,我早点回洛京,两全其美啊。”
“林谦文,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背后干的那些勾当,你去洛京,天子脚下,哪有现在收得这般畅快,这般肆无忌惮?”
他僵硬的脸上添了两分谄媚:“夫妇一体,我的就是你的,何必如此!”
她冷冷笑道:“钱财倒罢了,你那些女人也是我的?我告诉你,你怎么玩我都不管,只是一点,别给我弄出个孩子,挂我名下。我不喜欢有人叫我娘,显老。翠云,就是个例。”
翠云正是那日去叫回李焉识的侍女,亦是次日被抬出去草草埋了的尸首。
她是嘉平自娘家带来的侍女,素来勤勤恳恳,谨小慎微,只为有朝一日攒够银子便可脱离这魔窟。
她不敢反抗醉酒的姑爷,更不敢将此事告知嘉平。嘉平那日让她去唤回李焉识,便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再多知道一件也无妨。
反正,连着肚子里的,都活不过第二日。
她怀揣着对自由的向往,摸了摸枕下悉心包好的银子,在睡梦中被吕茶用一根麻绳草草结束了本该平淡却明媚的一生。
她的东西,略值钱的譬如她积年攒下的工钱,譬如姑爷尽兴以后随手丢下的裂纹玉佩,皆被瓜分。不值钱的,譬如家里辗转托人寄来的书信,她亲手绣与阿弟的护膝,便被一把火烧尽。
林谦文笑着揽过她的肩:“夫人花容月貌,便是再过二十年也依旧貌若天仙一般,怎会显老。”
“郡主!”吕茶匆匆赶入,见此情形又退出门外。
“进来。”嘉平并未恼怒,吕茶向来很懂分寸,这突然闯入,定有缘由。
吕茶看着林谦文不悦的脸色,欲言又止。
“无妨,说吧。”
“那女人,没有死。”
“谁?翠云?不是你亲自动的手吗!”她厌恶的神色之中闪现出诧异。
林谦文瞥了吕茶一眼,并不在意翠云的死,即便她腹中与他血脉相连。他林谦文的孩子,低贱的女子怎配生出来?
“不是翠云,是……要摆灵堂那位。”
“真有这人!”林谦文倒是先惊慌开口。
吕茶并没有回答林谦文,而是看向震惊的嘉平,跪下道:“我今日与良护卫在街上撞见了,定是她本人。不过不打紧,那女子似乎已有新欢。”
“你确定?”
“确定,众目睽睽之下,抱得很紧。许多人都瞧见了。”
吕茶的话向来不会出错,更何况良护卫也在,嘉平的心里烦闷不止。
“她有没有新欢要什么紧,得要李焉识心里没她才行。”
“那……得叫李将军瞧见才好。”吕茶提议道。
林谦文听着这二人信息量极大的对话,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又是笑着开口道:“嘉平,这女人,不会是你派人杀的吧?”
她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她自己先死了。就是不知道,又从哪里诈尸了,真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女。”
“你等会再动。”林谦文叫住了将欲转身的吕茶。
“嘉平,我倒是以为,在叫李将军瞧见她新欢之前,要先搞清楚,李将军到底知不知道,她究竟死没死。若是他也以为死了,那好办,他这灵堂搭得偏激但尚可理解。可若是她的诈死,他实则知情呢?”
林谦文此言叫这屋内登时冷如冰窖。
“若是知情,那说明已经恩断义绝,彻底分开。郡主反而更方便行事了。”吕茶垂下的眼眸微动。
“放屁!若是知情,李焉识这灵堂就是摆给我看的,摆给梦粱的大小官员看的。”林谦文抬脚便踹。
“摆给你看?什么意思?”嘉平对这话上了心。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李焉识又白到哪里去了。”林谦文笑道。
“妇人就是妇人,只要他敢邀请官员去吊唁,我就敢说,他就是为了敛财。”
“你若敢动他,我跟你没完!”
“郡主,郡马爷这是为您好,您该哄着些郡马爷呀。”吕茶双眸微沉,却立即换上笑意。
嘉平脸上怒意尤盛:“为我好?你是谁的人?你胳膊肘往哪里拐?”
吕茶柔柔望向她,开口道:“郡马爷既拿捏了他的罪证,又知这女子实则没死,敛财便是板上钉钉的,何愁李将军不对您言听计从呢?”
嘉平眼里透出意外之喜,脸上透出薄红。
林谦文亦是露出得意的笑容,手捏李焉识受贿的罪证,还睡了我夫人,到时再将这名声赫赫的两人捉奸在床,我要你们办什么不办?这梦粱终究还是我林谦文的天下。回那一砖头下去能砸死八个皇亲贵戚的洛京做什么?
吕茶垂下的眉眼笑里藏刀。
三个人,笑面相对,各怀鬼胎。
几日后,丧仪第一夜。
“将军,都理好了。一共三份,分别是收了帖子但未到场未随帛金的名册,还有帛金数额过高的,以及正常帛金数额的。”顾六递上名册。
“嗯。”
他单手接过名册,大致扫了一眼:“同我推测的出入不大,明日继续。记着,所有信封,箱奁,查点后封存,此事除经手的几个心腹外,不能多一人知晓。”
此刻他的另一只手正挠着狸子的下巴没撒开。狸子仰着脑袋,睡在最高那一摞公文之上,满意地发出咕咕咕咕咕的声音。
“将军,还有一事。虽是小事,但顾六以为不可不报。”
“直接说。”
“前几日有一男子名戴黔,来递了个线索,说是举报有人在私宅内豢养倡伎牟利。我们派人跟着他去盯了两名狎客,夜里抓了共计三十余人。户主口风很紧,只说是自己所为,但我们查了,这宅子是三月前新置的,户主姓林。”
“林?”
“正是林知府的远远远房堂兄。”
“按理说罚些钱,关些时日,遣散了,再替那些女子找个生计便了了。可……”
顾六顿了一顿。
“六郎,你这些日子代我办事办得很好,不用紧张,想到什么就说,你我之间无妨。”他依旧没有抬头,忙活着手里的事。
“属下查了他的底,此人乃是赌徒,家徒四壁,属下以为,没有林知府的关系,他无法在三个月内迅速扎根创办起这样一个地方。”
“而且,此人在梦粱不止这一处宅子,我们打草惊蛇了,待查到那些宅子,已经人去楼空。”
“林谦文,这是拿我的梦粱当他创业的蓝海了?”他冷笑了两声,眼底终于透出几分情绪来。
“而且……我大周并无律法禁止眠花宿柳,故而是以深夜无端扰民的罪名关押那些狎客。其中一人,还是我梦粱辖下……梦山县县尉。”
李焉识对此并不意外。
“那个戴黔,是个什么人?怎的将军府发现不了的,他却知晓?”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些许异常。
“已查明,此人是约十多日前来的梦粱,是洛京安平钱庄的少东家,原先住在浮生一梦客栈,不久前搬至了对面的金风客栈,另有一女子同行。并无疑点。我梦梁治下竟有人私豢倡伎牟利,实乃属下之失,该当重罪,请将军责罚。”
他抬起眼眸,望着一脸严肃认真,恨不能负荆请罪之人:“等等,这安平钱庄赫赫有名,底子颇厚,金风客栈不过是个三流客栈,且陈腐老旧,几年未曾翻新,他为何好好地换去那边?”
“这个……属下再去查探。”
“嗯,仔细些。此人与林知府皆是洛京来的,是否旧识尚不清楚,或许是喂给我的饵也未可知。”
待顾六带上了门,李焉识才点了点那在一边呼呼大睡的狸子脑袋:“你是一点儿都不见外。”
他眼底含着余笑,拿开匆匆掩盖上的公文,案上赫然摆着的,正是她那封诀别信。这封字迹不忍卒读的信,因为读得太多的缘故,边角已然卷曲发灰。
风骤起,窗子蓦地打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狸子喵呜一声惊跳起身,一爪踏入了半干的砚台,在他桌上留下了慌乱的墨梅点点,又是灵巧地纵身一跃,隐入窗外夜色之中。
“一枝雪!”
他被这狸子的举动闹得有些手足无措,目光追着看向窗外,回过神才忽然发觉那张信纸上沾染了墨迹。
他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压去尚且湿润的墨痕,可她的名字依旧被爪印浸润隐去。落款处只残留“你的将军夫人”几字尚算完整。
“是老天都不愿留个念想给我吗?老天都嫌我脏,都在惩罚我。是,我不配,不配做你的夫。”
他紧紧地将信纸拥进怀里,心中再度撕扯。
他以为,相去一月,对她的思念与愧疚总会被繁忙的事务与如水的时光稀释冲淡。
可事与愿违,与日俱增的何止是相思,每多一日,他的心便愈受鞭笞一日,更煎熬一分。
这屋子里草蛇灰线难以捉摸的诡诈叫他烦闷不已,起身推门,步入月色之中。唯有此时,才能获得片刻安宁。不多时,便又不知不觉步入那上了锁的房门之内。
他给她新置的几件衣裳已经送到了,如今正摆在这柜子里,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同茶杯茶盏瓷瓶一道,只为显得这屋子更有些人味儿,显得……她还在。
只不过,都是死物。
他自怀里抽出那条白绫,在脸上蹭了蹭。自白水城一战,他扯下后便再没放手。上头的血迹早已干涸发暗发硬,配着那两只他画就的眼睛,格外触目惊心。
这一个月来,他无数次在夜里惊跳起身,发了疯一般要去寻她,有一回,都穿好了衣裳,配上了剑,却在看到这条白绫时,颓然瘫倒,泪流满面。
他终于懂得龙钟月的痛,试图学着用酒将自己灌醉,度过这孤寂可怕的漫漫长夜,可他是将军,他身畔危机四伏,他要对梦粱这片天下的百姓负责,他必须清醒。
七日后。
将军府大门牌匾上垂挂的白布帷幔正在逐个拆卸。牌位也转到了那间屋子里供奉,两碟子贡品,一碟子是酸糖,一碟子还是酸糖。
做完这一切,那间屋子便落下了锁。
“将军,这是何意?真要去找那些没送礼的麻烦?”顾六接过一份名册,再次确认。
“自然要找。”
李焉识手上不停翻看着,另一只手揉了揉倦目,接着道:“名单我已经梳理过了,这几个,从家世门第,姻亲交际,官职邻亲等都安全,绝不会是林谦文的障眼法。”
顾六面露难色,并未搭话,李焉识这才抬起眼睛看着他:“具体怎么个找麻烦法,不用我教了吧?”
“对了,我已翻阅完我走后所有你经手过的公文,倒是没什么疑点,只隐隐有些奇怪。”
他摊开几份公文,指出其中夹杂着并不显眼的含糊一句:“这几份累加起来,你算算,怎的这几个月以来判决处斩的较之去年高出了一倍,且还是女犯居多?作奸犯科,杀人掳掠的处斩之罪,多是穷凶极恶的男子才会为之,梦粱何时来了这样多零落的女犯?”
“这牢狱之事乃是林知府所辖,您不在,我们实在无从插手,也确实疏忽了。”顾六面露愧色,可说的更是实情。
“你派几个便衣暗地走访,看看是否有冤情。若无,便也罢了,或许只是我多心。”他揉了揉疲乏酸痛的眼睛,摆了摆手示意顾六无事便可退下了。
顾六仍站在原地没有挪步,刚毅的脸上头一回露出些其他的神色来。
“是。将军,还有一事。上回提及的那个戴黔,确有疑点未清,故而昨日我以再次了解案情为由,把他请来了府里。”
顾六心一横还是说出了口。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他被刘副尉忽悠着猜拳又输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将此事禀报。
“昨日?我怎么不知?”李焉识漫不经心。
“是,您昨日去密见了那位大人,正好时间错开了。”
李焉识心下愈发不解:“我不是只出去了一个时辰吗?只审了一个时辰,这就放了?毫无疑点了?”
“没审……”顾六吞吞吐吐。
“没审就放?”李焉识更加疑惑。
“是……不得不放。”顾六眉毛都拧成了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