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梁惊雪气鼓鼓回到乔宅,已经过了正午饭点了。
桌上摆了几道小菜,师砚没动筷子,正在她的房间坐等着,等她和铃铛回来一块吃饭。
“我房间被拆了?”
她跟着记忆走到门口,刚打开门,一股清新的凉气扑面而来充斥了她整个大脑,如置深林,她怔在门口,没敢踏入。
“回来了。”
师砚跑着迎了上去,即便他此刻根本经不起这样大幅度的动作,也要装得若无其事。
“你不在,我闲得无聊,去横山附近伐了些竹枝回来,想着你会喜欢这些气味。”
这竹子分明是在凌云山上伐的。
他同溪客到了那条小溪,正擦洗着脸上的血渍,瞥见溪边竹子正盛,便折了些回来。
“这么多,很累吧。”
梁惊雪惊讶地踏了进来,绕过了他,凑过去顺着味儿疯狂地闻嗅,像凌云山上自由的猴儿。
“还好。”
他当然不累,他俩正折到一半,一名绝云派弟子跑了过来,伸出五根手指。
“五文一枝。十枝九折,五十枝不打折包免费配送,现在下单,马上到家。”
于是溪客不情愿地掏了二百五。
房间的四角都摆满了花瓶,盛上水插上了竹枝,她在房间里头窜来窜去,这些气味让她想起在青峰山上的日子,她很喜欢。
“艾玛,你还会做饭哪?”
小铃铛见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清炒小菜,很是惊讶。
“不会,去醉鹤楼点的,来吃吧。”
这句他倒说的倒是实话。
“你上午崽家干这么多事哪?”小铃铛夸赞道。
师砚心虚地道:“还好,还好。”擦了一把冷汗,心说自己干得比这多多了。
“师砚,你最好了。”
梁惊雪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头给他来了个大熊抱,一巴掌拍在他心口。
他毫无提防,一巴掌拍得他痛得险些叫了出来,咬着牙死命忍着,脸上和声音依旧风轻云淡:“吃饭,吃饭。”
他面色苍白,虚弱地坐下,拿起筷子。
“我寻思着今儿也不冷哪,你手抖成这样?”
小铃铛见他刚才瞧着还行,现在怎么一副病入膏肓,颤颤巍巍的病秧子样儿。
“没事,他肾虚。”
梁惊雪并不知情,满不在乎地啃着手里的馒头。
“我咋瞅着不对劲呢?”
小铃铛发觉他头上冷汗都快下来了,脸色也煞白煞白。
这回倒不是因为疼的,而是被小铃铛的发问吓得,他生怕梁惊雪发现自己挨了她两掌,那么一切都穿帮了。今天自己不死也要扒层皮。
“没事,我就是……肾虚。”他咬咬牙,艰难地腆起笑脸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年轻人……”
她看了看两人,一个背后重伤未愈,一个失明,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意。
“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他看着梁惊雪吃着吃着,面上忽然不复刚才的欣喜,攥着筷子咬牙切齿了起来。
“我遇见了一个人,不,一个禽兽,一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一个应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烈火焚烧他罪恶的灵魂三天三夜,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瘪犊子。”她手指捏得咯咯直响。
“好高的评价。谁啊?”
他脸上又下了汗,心虚地明知故问。
“你咋这样说溪客呢?虽然人家比你高,比你身材好,还比你美艳,但这人不是给你抢来了吗?”
小铃铛撂下筷子,一脸不快。
“谁说溪客了,是李焉识。”
“没有抢,溪客是我义妹。”师砚立即抢着补充道。
“那你是真瞎。”小铃铛嘴快秃噜了出来。
“小铃铛你什么意思啊,你意思是我身材不好,我个儿不高,我不美艳,那我配师砚不还是绰绰有余!”
她拍桌而起,对着小铃铛挺起胸叉着腰喷着饭,落在坐在二人中间的师砚一脸。
两个人吵架,受伤的永远是第三人。
小铃铛刚想辩解,看看师砚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求她的样子,还是住了口。
“你太瘦了,再多吃点儿肉吧补补。”小铃铛夹了块五花肉塞进她嘴里。
“小铃铛,我们习武之人,若是吃胖了,飞不起来的,”她含糊不清地嚼着,说着,又咂巴咂巴嘴,“还怪香的。”
“吃吧吃吧。”师砚在一旁埋头扒饭,生怕被她瞧出异样。
“我还没说完呢,李焉识那个老狗,居然骗我。”她气呼呼坐了下来。
“那李焉识谁啊?”小铃铛好奇地问道。
“他是乔老板的朋友,没有他我也认识不了乔老板。”
“这样说来,你得谢他。”
师砚一边接着扒饭,一边小声嘀咕。
“谢什么呀,他把我耍得团团转,我今天没要他命已经很客气了。”
“对了,你这两天别出来走动,多在房里待着,他这个人嫉妒心可重了,万一来找乔老板,遇着你,一定不会放过的。而且他那么自恋,若是他觉着我找了个不如他的……你的下场会比这只猪要惨。”
她夹着一筷子五花肉,郑重地拍了拍师砚的肩。
仅是这随意的拍拍,他便腿有些软。
“为啥啊?你俩有一腿啊?”
小铃铛筷子都停了,眼里冒光,就等着听八卦。
师砚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再说下去迟早要暴露,便只是低头打岔地说:“这肉凉了不好吃了。”
“谁跟他有一腿!他,单方面,追我。我,不同意,费老劲儿了才跑出来的。”
小铃铛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师砚,不知该同情这三个人中的哪一个。
“那你今天追他做什么?你不该跑吗?”
“谁追他了,我那是要杀他,小铃铛你说话不要有歧义好不好,师砚还在这呢。”
“妹儿啊,这男人你谈个一个就该死心了,你还谈俩。”小铃铛笑嘻嘻地拱火。
“谁谈了,没谈。”梁惊雪辩解失败,撂下碗,一拍桌子,气急败坏。
“那你俩搁悬崖边干啥呢,我可都瞅着了,俩人叠一块儿的。”小铃铛嬉皮笑脸戳了戳她。
“小铃铛,我杀李焉识之前先杀你。”她撸起袖子就要追着小铃铛揍。
师砚趴在桌上,喘着气儿,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快要晕倒了,心里不停地多谢小铃铛替他分担火力。
“你看你给人气的。”小铃铛一边跑,瞅了一眼师砚,故意又激怒她。
好在,这顿饭终于是硬着头皮混过去了。
“我,我回房间,躺会。你俩,慢慢玩。”师砚扶着桌子……门……墙,有气无力地回了房间。
梁惊雪听他的声音,似乎不太开心,停下了追逐。
“完了,人家真伤心了。”
小铃铛在一旁拱火。
“还不是你!完了,这要怎么哄啊。”
梁惊雪给了小铃铛一巴掌,唉声叹气。
“哄个锤子,你心里坦坦荡荡,就不用哄。你要是哄了,他反而以为你心虚。”小铃铛揉了揉胳膊。
“小铃铛……”她摇着小铃铛的胳膊。
“再多说一个字就劝分。”
小铃铛嫌她烦,撇开她去吃饭了。
经过半个时辰的辗转反侧,她敲响了师砚的房门。
师砚本来胸口也疼,后背也疼,正是疼得睡不着,坐卧难安。
惊闻她的敲门声,更觉如霹雳一般。
“师砚,你睡了吗?”她语气还算温柔。
他决定装睡。
“睡了就给老子醒。”她嘭地一声,一脚踹开房门。
“你以前装睡的时候,我不是这样对你的啊……”
他心里苦不堪言,五官都快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
师砚拿被子捂住脸,虽然她看不见,但是他怕看见她那张质疑的面孔,还是蒙着安全些。
“虽然小铃铛说相信你的人不必解释,但是情侣之间,还是该坦诚以待。我与李焉识之间没有婚约,之前骗你,是因为怕你是个登徒子,让你知难而退。我和他之间,相识也不过月余,他待我或许是一片赤诚,或许是虚情假意,但我无意,也从未与他有过任何关系,这就是我的解释。”
“我信,我信,你先回去吧。”
师砚可太信了,此刻他只希望她能早些离开,以免自己露出破绽。
“你这是要赶我走,你不信我。”
梁惊雪听他如此敷衍,便在床边径直落了座。
“阿惊,我信啊,真信啊。”他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了出来。
“你在嘲讽我。你觉得他怎么可能放我走对不对。”
梁惊雪扯着被子,有些急了,企图把他扯出来。
“我真的信,他是个好人,他放你走没什么不对。”
他在里头硬是拽着被子不放,还不忘为自己开解。
“你在吃醋,你在阴阳怪气。”
梁惊雪停了手,却没放开。
“我没有,我就是想休息一会,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师砚耐心地解释道。
“早上临走你还活蹦乱跳,这会儿就虚了?我不信,我给你搭个脉看看。”
她又扯着被子,试图戳穿他的谎言,尽管她并不会搭脉。
“不必不必,就让我自己待一会吧。”
师砚躲在被子里裹紧了攥紧了,几乎是恳求道。
“你这是要跟我分手?”
梁惊雪松手起身,心里有些苦涩,师砚从未这样待过她,既没有红过脸,也没有遮掩躲避,从来都是坦然直面。
“我,我没有啊,我就是累了,睡会而已。”
师砚此刻浑身上下痛得要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你睡吧。我走了。”
她有些心寒,扭头就走。
他觉出不对,哪有变脸这么快的,当即弹跳起身正色道:“突觉神清气爽,困意退却,夫人有何指教?”
“陪我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她莞然一笑。
“遵命。”
这辈子,再也不撒谎了。
他被她牵着,浑浑噩噩,形容枯槁,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游荡在长廊上。
“天这么冷,回房吧咱们。”
“师砚,你这没小白脸的命,怎么还得了小白脸的病啊。你现在正是恢复阶段,该好好出来锻炼锻炼,我教你打一套拳吧要不?”
“女侠饶命啊,我全都招……”
他一手搂着柱子,不肯再走一步,他私以为梁惊雪定是认出自己了,这是在折磨自己,要自己的命。
事到如今,要杀要剐,随她的便吧。
“招,什么招?看招?那我便打套拳给你瞅瞅?”
“好好好。”
他瞬间活了过来,靠在柱子上,暂且得以喘息。
“今天教你个简单的。这是我师父教我的摸鱼十八式。”
“好,好,好,看看咱师父的本事。”他耷拉着脑袋,靠在栏杆上,终于喘了口气。
“第一式:神游天外,坐定冥想。”她双手合十,沉心运气。
“第二式:左右闲逛,前后八卦。”她步伐清奇,出拳刁钻。
“第三式:带薪蹲坑,一日三次。”她蹲下扫腿,贯拳锤爆。
“第四式:耳听八方,手速要快。”她翻腾而起,收拳自若。
“第五式:假装很忙,出其不意。”她身形一晃,百虚一实。
“……”
“师兄,你都教了这祖宗些什么啊……”
他生无可恋,气都叹不出来了,直抱着柱子哐哐撞。
两声鸟啼从院墙外传来。
一个人影,在屋檐上四角天空的一隅,露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