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砚找来些干草,靠着树给她铺了个舒适的床,又十分熟稔地用枯枝生起了火堆。
梁惊雪时刻握着匕首不放,虽然火堆带来了热量,毕毕剥剥,噼里啪啦的燃烧炸响听起来还算解压,可眼前的漆黑一片让她无比恐惧,她想回家,想自己的小床,想爹娘姐姐,想师父,想所有一切能让她安心的东西。
师砚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引起她的警觉。
“往后再挪挪,免得睡熟了烫着你,烧着你。”他蹲下身,一边归置着她脚边的干草,一边解释着。
“眼睛还疼吗?”
他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被火光照亮的面庞,很是忧心。这样灵动的双目,那样恣意的神采,若是再不见光明,该有多遗憾。
“比白天好许多了。只是,睁开后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有些黯然。
“那你早些睡吧,明早,我早些叫醒你赶路,看看你那位神医朋友有没有办法。”师砚站起了身。
“多谢师砚兄。”
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不由得震了一下。
“不……”
话未出口,便被他打断。
“天气凉了,我看你缩着似乎怕冷,正好我素来体热,不爱穿衣,不若借你使使,也不算浪费。”
“好吧,多谢。”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由得浮现了许多过往。有爹,娘,师父,襄灵,林子里捅自己一刀的女人,小游,庄主,还有李焉识……他们的样貌从眼前一闪而过,五官看似清晰,细细追寻又忽然变得模糊……
她抱着匕首不敢睡。
自从离家以来,她慢慢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此刻。于她而言,虽然拥有武艺傍身,但落单的失明女子,无疑是肥肉一块,更何况她年纪尚轻,看着便知涉世未深,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敌人从不会选择强壮的对手。
一夜风急,破晓莺啼。
“一枝雪姑娘,醒醒,醒醒,该赶路了。”
梁惊雪从混沌中惊醒。她很希望睁开眼睛一切如初,可世上没那么多奇迹。
马蹄哒哒,马背摇晃。她在这片黑暗里有些无聊,只能靠听着马蹄声解闷。
“得加紧点儿了,否则天黑了城门关闭,便进不了白水了。”师砚在身后提醒道。
“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为了占你便宜。”
“好。”
此刻的她对任何变动都格外敏感,更加握紧了匕首。
“驾!”
师砚扬鞭,马儿跑得飞快,梁惊雪虽熟悉马性,可虚无的一片中实在难以掌控重心。突如其来的提速,她啊地一声仰倒在他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
“如此说来,应该算是你占我便宜。”师砚看她有些尴尬,调侃道。
不出半个时辰,耳边逐渐人声鼎沸了起来。
“到了,我去打听打听。你在马边上站着,抓紧着缰绳,千万别动。”师砚扶她下马时说道。
她点点头。
周围脚步声纷纷,她仿佛感受到了异样的眼光们从身边经过,似乎都在可怜她年纪轻轻,却是个瞎子。
脚步声直奔她而来。
“我回来了,你这朋友还挺有名,在前头不远处就到了。”
师砚气喘吁吁,他的话让她突然有了一刻的欣喜与放松。
这两天悬着的心,终于在远远地听见乔玉书的声音时落下。
“打烊打烊,改明儿再来。”伙计不耐烦地赶着人。
“怎么跟你说的,客人就是宝,来了说你好。扣你五十文,下个月工钱里出。”
梁惊雪光是听声音都能想象出他叉着腰训人的样子。
“你……”
乔玉书正训话,突然看见两人到来,张着嘴惊诧得说不出话。
“在下师砚,阁下可是乔老板?”
“啊,你?是,小一啊,你这怎么弄的?”
他发觉出她的异样,在梁惊雪眼前试探着挥了挥手。
“我在路上被人暗算了,是这位兄台送我来的。”
“兄……你跟李焉识啥时候分的?”
“……”
梁惊雪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成成成,你俩先跟我回宅子。你不收费,他,住宿二两一晚。”
“我出。”梁惊雪赶忙接话。
“你出那我还得记李焉识头上。不行,我要现银。”
“我和他,没有关系了……”
“亲娘来,一对奇葩。”
乔玉书呸了一口,嗤之以鼻。
梁惊雪骑在马上,师砚牵着缰绳,跟在乔玉书身后。
“冒昧问一下,李焉识是谁?”师砚发问。
“一个朋友。”
梁惊雪企图草草带过。
“那咱们把账记他头上好吗?”
师砚很是疑惑。
“好着呢,他就喜欢兜里没有一文钱还替别人买单,最后赖我的帐。”乔玉书没好气儿地说着。
走了一小段路,三人进了他的宅院。
乔玉书招呼了伙计收拾两间房出来,便坐在正堂替梁惊雪看病。
“小一啊,你这……不好治啊……”
“啊?”
“得亏你找的是我。”
“哦。”
“倒也无妨,就是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好得有点慢。”
“啊?”
“而且可能会有后遗症。因人而异,比如幻视,夜盲,畏光,神志不清,精神紊乱,人格分裂,不爱还钱等等。”他说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瞪着一旁站着的那位。
“听起来不如失明,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知道乔玉书在瞎扯,梁惊雪一脸生无可恋。
师砚在一旁抿着嘴暗自发笑。
“我不说了吗,得亏你找的是我,我乔玉书,就没有瞧不好的病。”
“大概多久能恢复?”师砚问道。
“包你一个月便……嘶……三个月吧。”乔玉书转回过视线,自信又迟疑地开口。
“这么久?不过,能恢复就是万幸了。”梁惊雪的心终于踏实落下,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
“对了,你这病啊,不能……落泪!要不然会好得更慢,谨记。”乔玉书迟疑又自信地说。
“好,多谢。”她抱拳谢道。
“你先回去歇着别动了,我开方子,半个时辰后熬好叫小铃铛给你送来,缺什么招呼就行。”
“多谢多谢。”
“走吧。怎么不动呢?”眼见两人皆站着不动,乔玉书疑惑地问道。
“烦请带路。”梁惊雪抱拳。
“哦哦忘了,小铃铛给小一,还有,这个谁带个路。”
叫小铃铛的姑娘应声跑上前,搀着梁惊雪就走。
“妹儿啊,你叫小一吗?”
小铃铛爱笑,多话,又勤快,整个人就像个铃铛一样小嘴叭叭,乔宅上下都喜欢她。
“我叫一枝雪。”
“我们乔老板就喜欢管人叫小这个小那个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无妨,挺有意思的。”
梁惊雪此刻牵着女孩子的手,稳稳的,很安心。她的身上有很好闻的药香,苦苦的,幽幽的。
自从看不见以来,能接受到的信息陡然锐减,她对声音,气味逐渐敏感。
像乔玉书身上就是檀香杂着抹不掉的药味,师砚身上则是一种很浅很浅,不知来由的香包气味。
也正因为这个香包的气味,她断定他是有恋人的,而且从味道的浓淡来看,应当很久了。毕竟一般男子不会随身佩戴香包,除非是心爱的姑娘赠予的香囊。
李焉识身上是什么味道呢?
她没注意过,也不太想知道,最好再也别记起他。
看到的越少,脑子里想的便越多。这些天每每想起他,心口便一阵发紧,这是什么?恐惧过后的后遗症吗?好在是终于摆脱了,他总不能反悔追来白水城吧?
“乔老板说,内服外敷,缺一不可。”
小铃铛端起药,递给梁惊雪一饮而尽。
“巨苦,水水水。”
她的脸皱得拧巴了起来,向小铃铛讨要着温水。
小铃铛替她涂上草药,又敷上纱布,再用白绫包扎几圈,固定好,在后脑系了个好看的结。
“这个凉凉的,还挺舒服。多谢你啦,小铃铛。”
“甭谢,小一。”
小铃铛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出门了。
小铃铛走后,房内便只剩一片寂静。
“师砚兄站在门口看了那么久,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她坐在桌边,抬起脸淡定地问道。
“耳朵这么好?”他虽惊诧,却坦然道,依旧倚在门口不动。
“师砚兄的房间在我隔壁,来的时候我听了,大约只有十步路,刚才小铃铛进来的时候我听见了不同于她的十声脚步,除了师砚兄还有谁呢?”
“真厉害,怪不得你家人放心让你这么小的姑娘出来闯荡。”师砚笑着夸赞,踏了进来。
“不小,待腊月便及笄了。”
师砚这两日的行径可以说是非常正人君子,堪称当代柳下惠,吾辈楷模。
可李焉识的事儿在前,她有些过度敏感,生怕再来个李焉识第二,还是个有家室的。况且一声不吭的站在自己门口那么久,不知居心,实在有些吓人。
她想,若没有他相助,自己或许已经命丧刀下。这样说来怎么谢人家都不为过,但男女之事,还是分清楚些,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那可有许人家?”
“许了。”
梁惊雪选择空口说瞎话,不给对方留念想。
“说说看,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朋友无数,说不定我还认识呢。”那人似是一震,又轻快问道。
江湖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决斗之时,往往要喊些口号,不仅为壮怂人胆,更为威慑对方,让其不战先怯。
那么,自己该搬出个不好惹的对象震慑对方。
“定远将军李焉识。”
“不是说,只是朋友吗?”他似乎对她的反口很有兴致。
“吵架了,过段时间他会来哄我的。”继续开编。
“看来这位将军不太擅长谈情说爱。”他顺势数落道。
“师砚兄贵府何处,待我痊愈,定与焉识一同上门拜谢兄长和嫂子。”
“一枝雪姑娘说笑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何来嫂子一说。”
果然是沽名钓誉之辈,渣男。梁惊雪暗暗想着。
“师砚兄如此青年才俊,即便过去没有,自然将来也有大把姻缘等着。”
“怕是难了,我相貌不佳,自然没有姑娘愿意同我结缘。”
“缘分天定,或许是还没遇见那个一心相许之人。若有一日师砚兄喜结良缘,我与焉识定要来讨一杯喜酒喝。”
梁惊雪疯狂暗示:够明显的吧,够明显的吧,我这不太够用的脑子都快转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