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柳夫子这几日神思倦怠,茶饭不进,接连几日把自己关在房内,只说要思考何为兵法,兵法何为。去他娘的兵法,老东西脾气真大。”
张正风满面愁容,在空空荡荡的书堂叉着腰抖着腿,骂骂咧咧。
“是啊,庄主去劝过几次也是无果。这,这可如何是好。”周先生亦是叹气附和道。
“谁说不是,武举的学子也就罢了,这文举的学子直接停课了,撑个一日两日没什么,时日久了,这不砸招牌吗?”张正风越想越胸闷,气愤地拍着书案,嘭嘭作响。
“我昨日已经听到有学子在饭堂说要退钱了。”周先生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
“不行,钱不能退,这哪儿能退!得想想法子。”张正风狠命地挠了挠头。
张正风身为清微山庄的管事,山庄的收益直接干系到他的进账,因此尽心尽责,事必躬亲,每逢新纳弟子,都亲自前往各地巡回宣传。
“你别胡来,万事得先经过庄主,否则你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周先生慌张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掩面轻声道。
“知道知道,我哪敢自作主张。”张正风不耐烦地摆摆手。
“你来得迟,没见识过庄主的手段,我可是亲眼看着她把跟着身边的老人一个个赶尽杀绝的。那手段,惊天地,泣鬼神。”憋了十来年,他实在不吐不快。
“哎,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什么都没说。”周先生登时捂住耳朵,起身欲走。
张正风起身拉住了周先生:“不提不提。哎,我问你,那个小毛贼,还没逮着吗?”
“哪个啊?”
“就去饭堂偷馒头的那个。”
“没,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你觉不觉着邪门?”张正风见四下无人,神神秘秘攀着周先生衣袖低声说道。
“我这几日夜里巡查,遇着两回,有人说听见校场后头那有动静。”
“那不就一片草吗?能有什么动静?蛇?兔子?狸子?黄大仙?”
“而且,我那日,追着到学子的厢房那儿,他就不见了。够诡异的吧。”张正风一脸八卦。
“你意思是……藏谁房里了?”
“说不好。但我觉着跟那个姓易的有关系。就是她,搞得课不成课,乌烟瘴气,咱们这儿何时这样过?”
“李将军送来的那个?没必要吧。”周先生声音压得更低。
“嗐,可不就是她,我那日搜到她那,前头就没脚步声了。不过我也没抓着现行就是。”
“好像是,饭堂说留意到她这几日吃的都不少……不过,就算是,你敢抓?”
“那谁敢,有那层关系在,庄主罩着,我要命不要?”张正风摇摇头。
“不过……要是没了关系呢?”张正风缓缓抬头,对上周先生懵圈的眼神里,闪烁着谋算。
两日后。
柳夫子成功把自己饿昏了,庄主成功给他灌了参汤,鸡汤,各种汤进去续命,学子们也成功开课了。
不过,不是柳夫子。
接到这个消息,参加文试的学子们坐在书堂里头翘首以待,再没有一个人说要退钱。
这世上,有什么比真题更动人的呢?
只有梁惊雪在床上翻了个身,把头蒙在被子里,没打算去。
她只怕去了万一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克着这个新来的先生,若是如此,只怕她在清微山庄要人人喊打了。
外头三三两两学子经过她的房门。
“你听说了吗,今天授课的先生居然不是老头诶。”
“听说了,杨棋看见了,说是英姿勃发,很是威严。”
“啊,那我得去比比。”
“不是这边,是那边,今天和文举的一块上。”
“那书堂塞得下吗?”
“塞不下也得塞,挤得进去就不错了。听人透露,说今天是讲殿试真题。”
“不愧是清微山庄,什么都能搞到。”
“英姿勃发?有帅哥!”
她耳朵灵敏精准地提取到了感兴趣的信息,跳了起来。
飞速洗漱一番,揣了个饼她便边啃边冲向书堂。
还是来迟了,里头早已开始。
“我朝科举,重才干,轻经书,选贤任能以采长求实者为上,食古不化者为下。引经据典,固然足可见学识之广博,然若不能化用于心,则成也书,败也书。是以书可读,却不可多读。”
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底下一片哗然。
“不读书,来这干啥?”
“人家说的是不要只读书,猪脑子。”
“那不读书,我怎么考中?”
“你回去洗洗睡吧。”
梁惊雪在外头踮着脚,却连说话之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一路在夹缝之中如泥鳅一般穿行。
“借过,借过。”
一个学子发问,言语尖锐,语气更是愤怒:“听闻师兄是八年前的文武双甲状元,若非勤学苦练,博闻强识,师兄当年又是如何高中的?难道自己高中,便要断了我们这些师弟妹的来路吗?岂非沽名钓誉!”
“长得好看,还是双甲?”
梁惊雪眼前一亮,更加卖力地继续拱拱拱,终于成功拱到了柱子边。
她定睛一看,大失所望,上扬的嘴角也耷拉下来,没了半分兴趣。
“这不李焉识吗?”
眼前白衣玉冠的,正是她日思夜想,恨不得徒手撕巴了,生啖其肉之人。
“好问题。你翻开手边那几本,随便一本,都可以。”李焉识只是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并不气恼。
“师弟尽可以随意抽问,李某若有错漏,自请辞官。”
“说让我们别读,自己不还是读烂了?”
“正因李某饱览群书,才有资格站在这里告诉各位,尽信书之无用。”
底下一片安静。
“诸位可知,正因我朝腐儒之气日盛,如今科举才要破此种风气,若在文章中过分跟随,一味掉书袋,结局一定是再来一年。”
“另则,死读书易认死理,易出清高自傲之辈,我亦不希望诸位因此断送。”
“李某这里整理了一份近年文题,诸位可自行传阅。”他从怀里拿出一叠纸,交给身边的张管事。
梁惊雪抱着柱子,踮着脚探头看着前边人手里的文题。
“一.论语中说: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请结合我朝现实谈谈你的观点。要求:不少于千字。”
“二.去岁金石城遇山洪矿场坍塌,死伤百人,此时恰逢千秋节,百官朝奉,你如何看待……”
“三.假设你是一名地方官,接上级通知,你的辖地传出一些负面流言,经查证是你的部下所为,你该如何处理……”
“四.你如何看待官场师生关系……”
“五.你如何看待我朝与大凉的三场战役。”
底下交头接耳,低声密谈不断。
“这种东西,真的是可以堂而皇之拿出来考的吗……”
“难道只有趋炎附势,谄媚迎上之人才能在朝中为官吗?”
“不考文赋考这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官场,不入也罢!”
“李某今日想让诸位知道的是,一旦为官,你的一言一行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只会读书,不如回家种地,至少还有命。李某也知道,在座师弟妹中不乏立志报效朝廷的忠贞之士,那便更需钻营此道,好好活着。”
“另外,无论文采,见识如何,若一心科举,字迹不可忽视,还需勤加练习。”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扫了过来。
“直接报我名字得了。”梁惊雪心中暗骂。
他后头又说了什么,梁惊雪并不清楚,也无心于此。不过一个多时辰,也便散场了。他被学子们簇拥着,又答了好久的问题,才勉强脱身。
梁惊雪等在书堂外的大树下,温柔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碎隙,洒在她的脸上,摇晃着明黄色,深灰浅灰的光斑。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若是做个教书先生也不错。携着一个人的手,并肩在回家的小路上,连风都可爱。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瞬即散。
他跨出大门,向行礼的学子们颔首回礼,目光却始终逃不开那抹浅黄色身影。
“李将军真是多才多艺,若是卖身倒能卖个好价钱。”梁惊雪冷眼望着,拱手调侃道。
“我卖身可没人要,来清微山庄卖艺也许能糊口。”
许久不见,她还是那副小气模样。
不知为何,见到她平安,同她斗嘴,心里就说不出的雀跃。就像看到张副尉把上任途中的官员们提前接来时,那么开心。
不过官员们倒不是很开心,听说还遇了劫财的山匪,看他们东倒西歪的样子,至少在马车里颠吐了几回。将军府的战马,果然名不虚传。
“你知道,说这些……很多人并不领情。他们只想听怎么才能入仕。”梁惊雪看着他那副高深莫测,时刻带着虚虚实实微笑的尊容,虽然讨厌,也还是忍不住关心。
“无论领情与否,有时,考不上或许是更正确的结局。”
李焉识抬头望了望太阳,将至正午却被一片飘来的阴云遮蔽。
“正确?谁能判定正不正确,想做便做了,虽死而犹未悔。人活一世,若想做却不敢,畏首畏尾,倒不如不必来这世间一趟。”
梁惊雪很是义愤填膺,她向来快意恩仇,说话脑子不带转弯。
“而且,我以为你不该向他们传授你的为官之道。若是人人如你一般万事先求自保,谁还来为生民请命,行大不韪之事?”
“说的很对,奸臣受教了。”
听她碎碎念,他便止不住笑容,微微欠身,向她拱手。好久没这样畅意随心地笑了。
她是接连开火,他却是谦恭受之,叫她软了心,也软了声音:“说真的,那些,真是殿选试题吗?”
“不是啊。”他轻声说道。
“那你不是诓人吗?!”她提高了音调。
“那些,是我上朝时皇帝问过的。怎么不算试题呢?报国之道,非为官这一条。早些认清为臣之道,还有得选,需知天高海阔,怎会英雄无用武之地?”
“你总有你的道理。”她说不过,便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没问你,怎么突然来了?”她早就想问了,梦粱那么多事,他怎的说来就来?
“因为,某个女侠要砍我啊,这不是送脑袋来给你砍了?”他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干净白皙的脖颈。
不过,只有李焉识自己知道,他来此处的原因,不止于此。
想到那个红丝带上的污言秽语,梁惊雪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环顾四周,学子众多,还是按下,等无人之时再发作。
“好,等我回去磨刀。”她没有开玩笑。
他笑着微微颔首,表示应战:“我也有个疑虑,柳夫子向来道心稳固,你是怎么做到把柳夫子气得绝食了?”
“我,我没气他,我可能只是把他问抑郁了。”她有些心虚。
“嗯,也确实是你的风格。柳夫子曾做了我四年的老师,于情于理,我都该第一时间去拜见拜见。”
她点点头:“那你好好劝劝他吧。咱俩的事……等晚上回来我再跟你掰扯。”
“咱俩……有什么事?”李焉识凑近了,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梁惊雪冷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脸:“小兄弟,晚上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