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旬一个鹞子翻身,翻过火堆,手持大刀便来。
梁惊雪火棍砸去,却被一刀利落砍作两段,她绕过供桌,慌不择路,索性一脚踢翻。
供桌扑面砸来,苟旬长刀重劈,本就腐朽的供桌顿时四分五裂,积尘迷眼。
他抬臂挥去飘散尘埃,手臂胡乱抹了把酸痛的眼睛,吐了两口灰,再定睛一瞧,偌大庙中已无她身影。
阴森的庙里静悄悄的,只有干枝燃烧的噼啪爆裂声。火堆摇着他的影子,落在佛身上,投下巨大的阴翳。
他凶狠的声音在幽暗僻静的破庙中回荡:“庙里就这一个门,你能躲哪儿去,迟早会被我搜出来!”
“你乖乖出来,我还能一刀给你个痛快!”
“被我逮着,我在将军府上挨了多少拳头,今儿个便都还在你身上!”
凶恶的眼神似猛禽般锐利,捕捉着庙里细微的动静。
佛像后露出藕粉色的衣角,一动不动。他目光遽然一收。
他嘴角扯起狞笑,似乎都能听见她捂着嘴巴,正害怕得啜泣。
一个箭步冲上去,长臂探出便是一扯。力道之大,足下不稳,他险些栽了个跟头。
却是一空。
他攥着粗布外衣,心中正是又怒又疑,心中顿叫不妙。一转身,她举着巨佛的半根残指砸上面门,眼前骤然一黑,耳畔便是夺门而出的脚步声。
他烦躁恼怒地甩甩头颅,勉强视清,疾扑而去。攥住她后心衣料便朝庙里一扯,她整个人便被重重横摔向佛像。像一只纸团被随意丢进废纸簏。
她在地上摔滚几圈,背后痛得厉害,手臂撑起上半身,仰头看他提刀步步逼近:
“为什么要杀人!”
“一无权势,二无本事,杀了你对我也没什么坏处,”苟旬垂目俯瞰她,面色阴冷,“你这样的废物活在世上也是无益,我这是在帮你。 ”
她手臂撑着地爬起身,隔着燃烧的火堆,平视他:“阿惊是不是废物不是你说了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都很有用,谁都不应该爬到谁的头上,更没有权利随便杀人。”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他冷冷嗤笑一声,“大道理谁不会说。可这个世道啊,就是弱肉强食,一层一层吃下去!你对别人手下留情,留了后患,就别怪来日别人背后出刀,以怨报德。”
苟旬说罢,足下一蹬,越过火堆,横刀斩来。她前扑一翻,二人几乎是换了个位置。
苟旬足下一旋,调转方向再扑来,双手持刀狠狠纵劈。刀刃浮光,咄咄逼近。她瞬间弯腰,拉起足边的桌帷在火上一燎,向来人脸上一蒙。
苟旬躲闪不及,侧身翻过,丢了刀痛叫不已,边叫边扯烧化了黏在衣裳,皮肤上的破布。
她趁机捡起坠地长刀,指着他。
拍打无用,苟旬往地上一瘫,来回打着滚,地上尘土厚重,他经验老到,火很快便熄灭了。
他脸上红一块黑一块,鼓一块破一块,伤口溃烂,流着黏糊糊的血水,头发燎了半边,打了卷,空气里弥漫着焦香,像刚被油炸了的鬼。
他眼里烈火熊熊,怒瞪着她缓缓起身,仿佛随时会暴扑而来。二人都明了,今日再无法善终。
她左手别扭地握着刀,害怕,却更忘了什么是怕。
运气,运气……怎么运的来着,气沉丹田,丹田,丹田在哪儿啊……
他厚重眼皮遮盖下的半个瞳孔似要滴血,蹭的一声,拔出腰间尖锐匕首。
她敛声屏气,将乱蹦的心脏咽回肚子里,双手一道握着长刀,绕着火堆与他周旋。
脐下三寸……丹田找着了,气海穴,还是下关穴来着……气呢?我气呢!
她急得下了汗。
越急,越抓不住。
苟旬弓起背脊,微微屈膝,看得出这是打算跃起再扑来。
她一面回忆着运气之法,一面观察着他的动向,以随时闪躲。
他压低了重心。
就在此刻。
竟出乎意料,并未扑来。他耍了个起势的假动作,便右足前滑,挑翻火堆,火花瞬间暴腾飞起。
眼前陡然光亮乍明,遮掩她的视线,掩蔽暗处一切动向。
她尖叫一声,惶恐不定。
一把银色匕首穿过火光,直直扎向她的咽喉。紧随其后,一张可怕的恶鬼面扑来。
她闪躲不及,向后一个趔趄,手中长刀斜着一撩,鲜血瞬间喷溅。这一刀并不重,也不准,双手所持,并不趁手,刀刃更未沾血。
取苟旬性命的,是她一刹那喷涌而出的气,自丹田,直指左手传至刀尖。磅礴之气被压得紧密尖锐,瞬间洞穿他的胸膛。
他还没死,但已近是具尸体了,瘫在火堆边呼哧呼哧喘着气,不甘地瞠着双眼。溃烂的脸贴着地,身下的血朝四面八方爬去。
瞪着瞪着,爬着爬着,也就不喘气了。
她在一旁紧紧握着刀,与他的尸体对峙良久。
直到外头吹进来的风卷着火堆,点着了他足上的靴子,顺着蔓延上他的腿,他也纹丝不动,她手上的刀才哐当坠落。
她终于松了口气,垂下左臂,才发觉已然僵麻。
她看着将尽的火堆,和渐渐被火舌吞噬的人,出去就近捡了几根干柴,丢进火堆接着烧。
闻着油脂燃烧的焦香,看火堆和火人在空地上烧成一片。取暖。
“你也不是废物。”
她蹲在地上,定定地看火堆边那只黑色的三角。用手一点点擦去三角内阶层分明的一条条横线,倒映着炽热火光的双眸纯真却炽热,坚定。
她爬上佛身,蜷缩在坐佛的膝上,静静躺着。一道清冷月光自屋顶嶙峋的破洞投下,包裹着她。
火堆还在噼啪燃烧着,不时炸响一两声。
庙外鬼风拉扯幽咽。无边黑夜笼罩下,整座白水安静沉睡。通往绝云派的土路上群马奔腾,扬鞭破空之声不绝。
溪客与李焉识领头,身后跟着百余宁安司部众。暗中潜行的,更不知何数。
白日暗探搜寻所得,唯只她沿途遗留下的草编蚂蚱,香包,还有那只入土极深的桃木簪。看坠落的位置与行进方向,已然出了城,直奔绝云派而去。
溪客推测,或许她已然暴露身份,为人所擒。便留下几队继续翻找白水城,几队随他杀去绝云派擒贼先擒王。
马群冲过枝叶茂盛的梅树,不一会儿便至绝云派山麓。
一名暗卫来报,绝云派暗探递来消息,今日未见裘海升有所异动,更无外人前来寻他。
他低声与溪客相商,驻马山门前,又撤了一队沿途埋伏。
百来人动静不小,很快便惊动绝云派,山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裘海升的亲传大弟子伊闯,也是绝云三剑之首,携数十弟子下山来见。
“这位是……”伊闯目光掠过溪客,停留在了戴着面具,贴了长疤的李焉识脸上。
溪客,他是见过一两面的,可她身侧并肩这位男子,他并没有印象。看着气度不凡,当来头不小。
溪客方要开口,被李焉识按下。
“敝姓师,单名一个砚字。”
伊闯面容带笑,客套摆足:“不知宁安司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李焉识道:“不算造访,不过是司里宵夜吃多了,带兄弟们出来消消食。不料竟搅扰贵派休憩,心中惭愧不已。为聊表歉意,可否让我等上山亲见掌门,我等……挨个致歉。”
伊闯亲善道:“掌门闭关,不见客。”
李焉识:“既如此,便不叨扰掌门清修。那裘长老,可否一见?”
伊闯面向溪客,作了一揖:“我师父常年深居简出,素不见客。望司主海涵。”
溪客并未出声。
李焉识手上略提缰绳,马便朝前踱了两步:“看来绝云派并不欢迎宁安司,更不欢迎师某,只是师某向来脾性差,喜欢动刀子,卸胳膊卸腿的更是家常便饭。绝云派如此怠慢,师某很不喜欢。”
伊闯瞥他一眼,望着溪客:“倒还不知这位兄台是何路数,口气竟如此狂妄,岂非有伤和气?司主便是如此治下的吗?”
溪客微微侧头,唇角带笑:“司主,他质疑你。”
她的声音不算大,可深夜寂静,在场之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伊闯震惊地望向名为师砚的男子。
今日在裘长老处时,确实隐约听闻定远将军府来人去宁安司兴师问罪,可宁安司却只定性为意外。听说坐高台之上的也是名男子,谁也不敢多想,此人当真是宁安司司主。
“花船惨案乃妖女一枝雪一手所酿”的说法,江湖之中虽未盖棺定论,可已经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宁安司却先是压下不发,在将军府来人,不得不给个结果时才道是意外,这分明是在包庇妖女。
可宁安司在花船上之时并未出手相助,又怎会与妖女是一路。
宁安司,到底在搞什么鬼?
“贵派扣留本司主的未婚妻,怎么,我连来讨人也讨不得?”
“扣留?”
伊闯不解,绝云派素来不行此等勾当。即便裘海升早年那些行径在弟子间心照不宣,可他向来谨慎,从不吃窝边草,也绝不将麻烦带回山上。
“吾妻,一枝雪。”他垂目,紧了紧护腕,看似闲散,“你们追杀她那样久,怎么,连她与本司主是何关系也未探清?”
伊闯大惊。一是惊骇于所谓宁安司司主竟是眼前此人。二是惊骇于花船之上,萧影不是说,那一枝雪是定远将军的未婚妻吗?怎么又与眼前此人扯上了关系?
此事愈发诡谲,他低声唤来一名弟子,上山通禀。
“一刻不还吾妻,师某便一刻驻扎此处。”
“凌云山陡峭,古木参天,唯这一条上山石阶,易守难攻。宁安司虽一人不得上山,可绝云派更一人也别想下山。不交人,你等便困死凌云山上。”
伊闯心中暗骂疯子,面上却和善起来,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实则拖延时间等裘海升来此。
师砚仰头望了望月亮的方位,大约还有两个时辰便要天亮了。
他原没打算这时候便真刀真枪与绝云派硬碰硬,几无胜算。
只是宁安司暗探来报,在城门外五里处找到她留下的桃木簪。以她现今的脚力,既不认路,又不会轻功,绝无可能在城门关闭前走到那里,只有可能是露了相,被人劫持。
今日恐吓她一事虽乃李焉识所谋,可放她出门的计划是溪客提议的,她心中慌愧,二人冲动下扬鞭奔来。
凌云山上的火光一盏盏惊慌亮起,裘海升火速穿衣,急急踏出房门。
月光朗照整座白水城,破庙中火光熄灭,唯余一具焦尸。
凌云山后飞云瀑。悬瀑飞白,撞入潭中隆隆巨响,潭水褶皱不绝,将月光揉得细碎。
潭中磐石,二人对面打坐。几条粗重锁链锁住手脚,钉在巨石之上。
他早已醒了,在她背他回山之前。
所谓昏迷,是她不可叫他醒来。
白日里李焉识是没有说错的。梁惊雪悟出的运气之法,倘若失控,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经脉尽断。她走的,是萧影这些年走过的路,也是这些年他为避开忘寒毒的压制,悟出的运气之法。
那夜花船之上,他为长□□透。龙钟月立时赶来,封闭他各处气穴,保全他的性命。可他最后剩余的一点点意识便为体内冲撞的气侵袭,再无法压制。
沉船之上,最后一只小舟远去。那些人在沉入水中,成为一具浮尸之前,亲眼看见原本双目紧闭之人,骤然醒来,似发了狂一般与龙钟月交手。
龙钟月猝不及防,生生挨下背后一掌,一口鲜血溅去水中,化开不见。
二人本是同门,更是自孩童时起一道习武,对各自的招式再熟悉不过。过了百招,打得难解难分。末了,龙钟月潜入黑沉沉的水中,出其不意才将其制服。
身受重伤的自己,走火入魔的师弟,摇摇欲坠的掌门之位。
飞云瀑,唯有飞云瀑下寒月潭。此处是百里内压制他狂性,修身养伤绝佳之处。她不得不回到那座无边的牢笼,即便她万分清楚回去的代价。
所谓求药,不过是幌子。她更清楚裘海升绝不会狂妄到立时便要杀人夺位,所谓傀儡,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情与爱是不属于龙掌门的东西。她想做一回龙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