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焉识背着她踏上官道没多远,便被搜寻接应的宁安司马车接回。再睁开眼,已然是傍晚了。
他意识回笼,辨出这是宁安司自己的房间。此刻,床畔坐着溪客,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面色凝重。
“阿惊呢?”
“挪去我屋里了,乔玉书给她诊了脉,施了针,毒性压下去了,不过还没醒。”
他懈了口气,目光却更加黯淡,屋子里的气氛比外头的秋风卷落叶还要萧瑟冷凄。
他抬起脸来,将冷冰冰的目光移到溪客苍白的面容之上,凝视对望了许久,终于开口:“溪客,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这位义兄说的吗?”
“你都知道了,何须我再提?”溪客直视着他,丝毫不惧,声线很稳。
“只是,你是何时发现的?”
“你让我扛师兄之时,”他撑起手臂,靠在床头,惨白如纸的面容之上波澜不惊,“我所有的疑惑便皆指向同一个答案——花船明月宴的揭发,是你与他一手策划的。”
见溪客默不作声,李焉识继续说下去:“疑点很多。”
“他易容的假面,是出自鸢二之手吧。鸢二是我宁安司四大编外之一,从不显山露水,易容之术更是出神入化,向来不轻易出山,若非你调遣,他如何得到那张假面。在八方岛时,我与他打了几次照面,皆未察觉,瞒得这样好,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手艺之人。”
“他之所以易容成代掌门身边的弟子,不过是为了篡改邀请函,从而邀来西门二狗和乔玉书。而乔玉书收到的信笺,也是出自你手,没人比你更了解我的笔迹。”
“那夜我让清寒通知你劫走王守一,你便告知了萧影,让他提前下手,是吧?”
他冷笑两声,手指敲搭着床沿。
“再往前倒倒,仔细想想,我也是被你诓来的八方派。”
“我更疑惑的是,以我对师兄的了解,他即便是屈死,也绝不屑于与裘海升这样的败类合作。”
“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溪客。”
“你的故事,打动了他,是吗?”
他凝视着她的双目,意味不明。
溪客惨然一笑:“是。是我。这几个月,我想尽了各种办法骗裘海升下山,可他皆让弟子代劳,深居简出。绝云派高手上千,他若不下山,我如何杀得!”
“所以你就告诉了师兄你的故事。”他的目光缓缓流转回头顶的轻纱帐子。
“两个心里只有恨的人,一拍即合,就如你我当初那般,有错吗!”溪客起身,毫不心虚胆怯。
他怒意勃然,直起腰来:“你看看她,她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没错吗!你看看师兄!师兄也死了!难道你没错吗!这就是你费心筹谋要的结果,是吗!”
溪客冷笑一声:“李焉识,那夜抛弃她的是你!逃避她的是你!不信任她的是你!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你!若非你,她何至于落难!你大可以自己去看看,她手心的伤,清掉腐肉都看到白骨了!”
她缓了一缓,撇过目光,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乔玉书说了,她可能这辈子都拿不起剑了。”
他侧过脸,闭上了眼睛,尽可能让呼吸平稳。
溪客稳了稳情绪,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宁安司内线众多,即便我如今已是司主,你若想夺位,司内也是一呼百应。你我之间如有一战,谁胜谁负,昭然若揭。”
李焉识并不回应她的揣测,而是合着眼睛,平静问道:
“你既与萧影合作,也让他答应了你一个条件,是不是?”
溪客沉默。
“这个条件就是,你要他答应你,只揭露真相,还他清白,但放我一条性命。对吗?”
“也正是你下意识说出‘交换’那句话之时,我才意识到,你二人比我想的要熟悉得多。你也默认了,这位屡次要我性命之人,不会在垂死之际,要拉我做垫背,报仇雪恨。”
见溪客并未反驳,只是沉默,他便顺着说了下去。
“背叛我的人,向来无一生还,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所以,你这是以死之志向裘海升拔刀。”
“所以……”溪客闭上了双眼,也握紧了腰后的刀柄。
他睁开了双眼:“所以这件事就此结束吧,你还是我的义妹,还是宁安司的司主。”
溪客犹豫地看着他,将信将疑。
“我答应过阿惊,不会随便杀人了,”他自嘲似地笑了一声,缓缓躺下拉上了被褥,“如今外头的扫雪人多如牛毛,我还要请你帮忙护送我与她回梦粱。”
“好。”溪客应下。
“绝云派那边,一有消息来报。裘海升,承鹤,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宁安司,从今天起接管一空湖,全力打捞那只白瓷瓶。”
溪客嗯了一声:“八方派无一生还,只剩那个叫萤萤的小姑娘,我派人暂送去白水女子书院照看了。”
“如此最好。”
“要把嫂子……挪过来吗?”
“她如今知道了真相,那样恨我,挪过来我怕是真不要命了。”他苦笑着打趣儿,“你们替我多照看着些吧。等她醒来,看她的意思。”
长长的睫毛覆上,喉结极是艰难地一滚,他下了决心:“师兄的仇,我是一定要报。”
溪客微微颔首,有话要说,却还是咽了下去。心里也闷得难受,转过足尖,便离去了。
次日清晨,乔玉书提着药箱推开门来,李焉识正坐在桌前,划拉着清粥。
“我来给你手臂换药。”乔玉书看起来没精打采。
“吃过了吗,一道用点?”他抬起脸来,脸色尚可。
“血刺呼啦的,没胃口。”乔玉书丧眉搭眼。
“玉书,她还没醒吗?”
乔玉书正揭开纱布,手指片刻停滞被他捕捉到了。
“这么能睡?”他讶异地问。
“醒了,昨儿我给她清理手心伤口的时候就痛醒了,一直在大哭大喊,把我全家问候了个干净,骂着就哭晕了,我再下一剪子她就又痛醒了,醒了又哭。溪客按她左胳膊,清寒按她右胳膊,小铃铛按她腿,比年猪都难按,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清干净。”
“哭?”李焉识更为讶异了,在他的印象里,她不是随随便便因为伤口掉眼泪的人,也不是随便问候朋友全家的人。
乔玉书不敢抬眼看他,只是揭开一圈圈被血浸染,红得发黑的纱布,搁在一边。
“她怎么了?伤得很重吗?还是……落下伤残了?”
“是……脑残。”乔玉书犹犹豫豫。
“脑残?”
“忘寒毒,毒发了……但是你放心,已经压住了。”乔玉书急忙宽慰解释。
“不是吃过药了吗!”
“跟上回一样,迟了。而且她体内还有大量的风石散,裹着寒毒在全身游走了不知多少遍,说真的,她这条小命比我的都硬。如今这样……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今这样……哪样?她,她又忘了?忘了多久?”他急急追问。
乔玉书支支吾吾,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
“五年?”
“还是又把谁忘记了?我吗?”他手里的勺子捏着微微颤。
“是五分,”乔玉书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沓试题来,“昨儿看她不对劲,今早给她做了个智商测试,你自己看看吧。”
李焉识放下勺子,接过试题一看,嘴角抽了抽。
第一题:桌上有一盘桂花糕,已知桂花糕一共有七块,小铃铛分到一块,乔老板分到两块,请问,小一能吃到几块?
李焉识看着明晃晃的“三”,抬起眼皮,诧异地问道:“这,这,这……她这算术成这样了?”
乔玉书:“你知道她这三怎么得出来的吗?”
乔玉书看李焉识一脸沉默,起身叉着腰捏着嗓子,伸出一根手指,模仿起她来:“七块?外面卖的一碟子不都是九块吗?你自己是不是先偷偷藏了两块下来!还有,你凭什么吃两块小铃铛就一块?你一块都不许吃!剩下来的六块,都是我和小铃铛的!”
“一共七块,小铃铛四块,她三块。”乔玉书总结道。
李焉识闷闷地笑出声来:“这智商还不高啊,都能从你那儿虎口夺食了。”
第二题:“树上三只鸟,小一拉弓,射了一箭,请问树上还剩几只?”
李焉识看着又是一个明晃晃的“三”,道:“她这回可没答错啊,她不会搭弓射箭,射了几箭也都是白射,还剩三只。”
乔玉书冷哼了一声,又模仿起她的样子,双手交叉一抱,脸一昂:“鸟鸟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射鸟鸟!”
李焉识险些喷了一桌的粥。
心道:这还是我那天天喊打喊杀,一剑穿鸡心的女侠老婆吗?
乔玉书见他一脸的不信,道:“待会给她换药,你自己去瞧瞧吧。”
李焉识实在匪夷所思,也没心思再喝粥,匆匆绑好手臂上的纱布,便朝她那儿小步跑去了。
他缓缓推开她的房门,被褥盖得严丝合缝,正安安静静蒙头睡着,勉强能辨出个人形。清寒坐在桌边,正守着。
他示意清寒不要出声,走到床畔坐下,轻轻掀开被褥,露出她的脑袋,好透些新鲜的空气进去。她沉睡的面庞还是和那夜一样,干干净净,纯洁无瑕。
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她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眨了眨。又伸出裹着纱布的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她醒透了,看着坐在床沿有些忐忑的李焉识,睁着那双眼睛,使劲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窝在被褥里,唤了一声:“阿焉哥哥。”
李焉识大惊失色,瞳孔震颤,立马捂住她的嘴,压低声,悄悄道:“这是衾枕私语,你我私底下怎样都行,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喊啊。”
她瞳孔里满是害怕,点了点头,李焉识才松了手。
他的手一松开,她瘪着的嘴便颤动着,蛄蛹着,终于憋不住,张开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焉哥哥……凶我!”
李焉识:???
回头望了望乔玉书,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回事?”
乔玉书无奈地道:“你也看到了,她如今的心智最多不超过六岁。”
见他还是一脸震惊,乔玉书解释道:“你忘了,萧影之前说过的,忘寒毒每发作一次,就会遗忘更多东西。你应该还记得,她第一次遗忘是一天,第二次是只把你给忘记了。这回,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你。”
“只记得我……”
“昨天给她换药时,她一边哭,一边挣扎,一边喊这四个字,我们全都听了百来遍了,你就是尴尬也迟了。”
“等换好了药,我们问她什么她都不记得,花了好久才教她认全了照顾她的人:我,小铃铛,溪客,清寒。”
他目光从乔玉书的脸上转向窝在被褥里的人,心疼得发颤,牵起她尚完好的左手:“阿惊,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吗?”
她冰冷的手被他攥紧,还想往回收。脸上还挂着大颗泪珠,一脸委屈地摇摇头,张开口,还是憋住了没说话。
他俯下身子抱着她的肩,搂在怀里,心痛得一抽一抽喘着气儿,埋怨自责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她开了口,还是没敢喊出声。
“没事,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是阿焉哥哥不好,阿焉哥哥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乔玉书站在他身后,看两人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大好受,缓缓道:“昨晚在船舱里,她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她说,她是你的妻。也是,女侠。”
他的心被揪着一扯又一扯,痛得无法呼吸,闭上眼睛落下泪来,坠进她披散的头发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我知道,我知道……我的阿惊,不是妖女,是最正直勇敢的侠女,是我永远的妻子。”
她抬起被纱布裹成圆球的手,一点一点认真擦掉他脸上的泪痕:“阿焉哥哥,不要哭了。”
他勉为其难绽出一个笑来:“阿惊要阿焉哥哥坚强一点,是不是?”
她面露尴尬:“不是的,你哭起来好难看,好丑。丑到我眼睛了。”
李焉识的笑僵了一瞬,又笑出了声:“还好还好,这审美还是正常的,本性也没改。”
门被倏然打开,是小铃铛端着一大盘子纱布药膏进来了,一见着李焉识便道:“得亏你在,把她按住,换药了。”
听此一句,她陡然直起身子来,伸出圆手指向乔玉书,大声哭嚎:“他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