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焉识。”
一声不大清晰的呼喊自正熊熊燃烧的正堂方向传来。
他撑着手肘,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行至已不能算是门的半塌正门之前,烟呛得他几近睁不开眼。
透过破损的正门,里头坍塌的支柱歪七扭八地烧着,隐隐约约看得出几具尸体的轮廓。
幻觉吗?
已经烧成这样了,里面……怎么还可能有活人,怎么可能还会有她的声音。
“李焉识……”
夹杂着烟火气儿的声音愈发虚幻,缥缈。随浓烟一道飘散,再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勾引着他一步步朝里走去。
他足下重踹正烧着的木门,连着门楣一道轰然坍塌,烟灰弥漫,亦没能唤醒他。
“李……焉识……”
噼啪爆响中虚弱的呼唤与灰白烟雾恍恍惚惚,隐隐约约。他仿佛看见那抹烟青色的身影在烟尘之中转过身来,影影绰绰,发间一枝竹叶燃着火点,正烧得发红。
她整个人便自那枚竹叶起,如一张纸片般,自一角被火舌狂烈狰狞地静静吞噬。
他挪动步子,闭上了涣散的双目,呼吸愈发干烈灼热,手中剑柄愈发刺烫。
“李焉识!”
一道清晰的怒喝自身后清晰地传来,惊破迷雾,神志霎然清灵。
“还真是你,我还当是哪个不要命的往火场里扎。”
她嗔怒地抱住大步奔来,紧拥着自己的李焉识。
他没有应话,只是如她一般紧紧拥着,劫后余生般长出了几口气,醒转来反反复复确认过这张面孔,又双手抱着她的脸颊,邦邦地在额头上重重亲了几口。
“老六还在呢,你注点儿意啊。”
他抬眼望去,顾六正靠坐远处假山边,朝这边望来,手臂上正缠着厚厚的布条,绕了一圈儿挂在颈上。嘉平跌坐在假山后的水榭边,抱着琴,背对着众人,落寞呆望隐翠之间。
他目光落回她脸上身上,这才发觉她发髻也乱了,衣裳也破了,左手也缠上了纱布。他以衣袖细细替她擦拭着脸颊蹭上的黑灰,这才开口问:“怎会如此?”
她挽起他的手臂,朝假山走去:“这回若没有他,你可真见不着我了。”
“你是没看见,那房梁砸下来的时候,我都吓懵了。还好有老六,一个飞身嗖的一下冲进来,啪的一下把我推开了。那房梁砸下来砰的一声,震得我脑瓜子嗡嗡的,到现在还有点儿颤。”她激动地冲他比划着,二人走近了,她指着道,“你看这胳膊伤的,你可得给他个带薪长假好好养养。”
李焉识还未来得及搭话,顾六当即要起身:“属下未护好嫂子,甘愿领罚。”
他搀扶起顾六,斥了一声:“手臂都伤成这样了,领什么罚,回去领赏。”
见顾六只是站着没接话,她道:“别在这儿呆杵着了,赶紧回去叫大夫仔细看看,免得落下病根。”
待顾六应下,李焉识望了一眼依旧远远呆坐的嘉平,转向身侧的她:“我们走吧,这儿是她的场子,她自己若这点儿责也不负,便连自诩为皇室中人的担当也没有了。”
她还想开口,李焉识已然拉着她一步步踏出此处,口中一句接一句询问着这几日的变故,岔开了话题。
二人行至主道,上了马,她才得空插上了一句:“咱们真不等老六一道吗?”
他自她身后环着,牵起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咱们不跟他一道。马车归他,进了城门便会有同僚接应,无妨。”
“咱们不回府吗?那去哪儿?”
她好奇地扭过头望着他,他目光依旧朝前不移,前倾身子,极是自然地亲了一口:“闭上眼睛,到了你就知道了。”
双侧的树影拉长了向后飞掠,几道蜿蜒山路后,风里递来了甜蜜自然的香气。
马渐渐止步,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笑道:“还闭着呢?到了。”
她抬手遮着刺目的阳光,眼前一片明晃晃,她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哇的惊叹一声。
明黄色的一大片,一大片油菜花海,随着地形高低起伏,风过如波涛般翻涌,满目所及皆是嫩黄。黄得耀眼,香得刺鼻。
他望着她一脸的惊喜与满足,缓缓轻声道:“很久以前,有一个姑娘,她说想看看十六岁的花开。只可惜欲采苹花不自由,我今天,终于带她来了。”
她沉浸在这幅画卷之中,全然未察觉他所言,只是欣喜地问道:“你怎么找着这儿的?”
“是一群姑娘种的。迷瘴林子里救出来的那些姑娘。没有回家的,有些个便在此处自食其力了。”
她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轻巧一笑:“李焉识,这样说来,你我还挺有缘,若非我那日溜得快,说不定咱们早就认识了。”
“不过,现在也不晚。”她又笑盈盈地补充道。
他拉着缰绳,马缓缓沿着花田踱着,随口扯着道旁的嫩草咀嚼着。
“对,只要遇见你,早晚都好。你我……注定交缠,解不开。”
她远远望着那一片壮阔花海,道:“对了,你来的路上,可有碰见什么人?我听嘉平郡主说,有个叫吕茶的,去拦你了。”
李焉识心头一动:“你认得?”
“不认得,只是觉着这名字耳熟。”
他松了口气:“已经被我杀了。”
“尸体呢?”
“我急赶着来寻你,尸体便留在路上了。待回去后再遣人处置吧。”
她点点头:“你来前,嘉平郡主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们把良褚的尸体还给她,她愿意交代所有的罪行。你说,我是不是大功一件?”
李焉识抬起诧异的眸子:“良褚?那个剑客?”
“是啊,她一直坐在那儿嘀咕,她晓得得太迟了。人家心里其实没你,你安心了吧。”
他恍然想起良褚死前口中喃喃的,原是嘉平二字。
李焉识忽觉出些微妙来,良褚是因爱甘愿为嘉平做事,那吕茶在其中,究竟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阿惊,前些日子,桶里救你的那个怪人,还有救戴黔出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也没见着他的脸,似乎……”她拧着眉冥思苦想,乍然眼前一亮,“对,就是他!声音错不了!”
“可是为什么?他真的好奇怪啊,为什么救我的命,却又和他们一道诬陷我?”
李焉识心中迷乱,却镇定对她道:“他就是吕茶。也正是他给我递了纸条,引开了我,却又要我去牢中救你。”
她摸着下巴推测道:“他……是不是精神分裂,多重人格啊?”
李焉识目色愈发凝重:“绝无此种可能,此人心机颇深,是条暗处的毒蛇,向来不行俗手。”
“似乎……有些什么被遗漏了。”
他抬起脸望向马背上的她:“我和他,像吗?”
她略俯身,仔仔细细地注视着他。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通透又干净。
她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又望向远处隐去的小径:“不像,他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痛苦和仇恨,你的眼里,是未来。”
李焉识心道你这么抽象吗?
又沉声正经道:“那是因为我有你。”
她心头一收,佯装着打趣儿:“那我若是不在了,你岂不是要毁天灭地?”
他轻快一笑:“同生共死,咱俩许下的,谁都别想赖账啊。”
她微微垂头,声音也渐渐低下:“你在火场前往里闯,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他的沉默不语,让她心中愈加绞痛。她乃是薄命之人,说不准哪日便毒发而亡,怎能与他共死?
她扬起头,向着阳光灿烂笑道:“咱们还是比比谁活得久吧?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短的那个是王八蛋。”
他笑出了声,过了好久才止住:“你嘴里是没一句好话。”
林子里响起簌簌的风声,落在两个人的世界。她闭上眼睛,抬起指尖,感受着轻柔的春风在指尖滑过。
活着……真美好。
指尖乍然一点,惊破她的沉浸,她睁开眼睛,是马下行着的他,伸出食指来点了点她的指尖。自指尖,手指,至手掌,他勾住,攥紧了,再不放开。
她粲然一笑。
活着,有你……特别美好。
两人一马,一高一低,便如此行在林子与菜田之间,洒满阳光的小径。影子落在足下,每一步,都踩得踏实。
一团蹒跚的灰影,挪着移着,血滴啪嗒落在灰影所到之处,勉强躲着视线,踏入梦留焉别苑。
那双仇痛的眼睛,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众人依旧忙碌着救火,无人注意到这位熟人的异样。
他压着痛苦难忍的粗气,一步,一步,靠近水榭边抱琴的女子。
“吕茶,你走吧。”
女子并未回头,只是空洞地望向那片青翠,声音冷淡又漠然,声调没有一点儿变幻。
“迟了。”
他忍着卡在肋骨间已然温热的刀刃锐痛,努力直起身躯,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以自己的声音回应她。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是啊,都迟了,太迟了。”
“是我对不住你,想要什么补偿,自己去屋子里拿吧。”
吕茶胸膛微颤,阴阴冷笑,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想要的补偿,你得舍得给。”
“有他,我还有什么不舍得……”她抱琴起身来,落寞地转身望向一脸苍白的他,脸上这才有了惊诧的表情,“你中刀了!”
“很快便是你的了。”他倚着栏杆,咬紧嘴唇,利落地狠心拔出胸前匕首,重重刺入嘉平的心口,几近扎透她纤瘦的身板。
他瘫坐在地,双手死捂住胸口,望着大睁着眼睛,向后仰去,噗通一声坠进水中的嘉平,水花飞溅到他阴阴笑着的脸上,顺着脸颊流下,混入指缝不断涌出的鲜血中。
血瞬间染红水流,沿着流向奔赴下游而去。嫣红的她连呼喊扑腾都来不及,脑袋在水里浮沉几回,便闭上了眼睛。
“还差……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