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创立门派,为传承拳法,招揽门众,又广行善事,空有五大门派之名,下场却是食不果腹,结仇不少以致朝不保夕,门众寥寥。”
“老夫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就要把北斗门发扬光大,威震武林,何错之有?”
“如果连自己都活不下去,还谈何光耀门楣?”
“姓李的,你上过战场,你应该知道,活下去,靠的是什么。”
他仰面躺着,望着漫天星空,在月光的掩蔽下,周遭的星星黯然失色。
“不是什么家国情怀,什么狗屁信念,靠的是一口气,是一句我不想死,是我想活!”
他激动之余又不停地咳出鲜血,血肆意爬满了他半张沟壑纵横的脸,浸润了沙土。
“没有钱,怎么活啊?”他似是嘲讽,似是叹息。
“我得赚钱,才能养人,口都糊不了,谁跟着你啊。靠口号空话,靠满腔子热血吗?都是放他娘的屁。”
“为了自己活下去,就要害死别人。你们的理由还真是老套又无聊。”
梁惊雪想起捅自己腰子的那个女人,为了在寨子里活下去,亦是残害多少无辜。
“我广罗关系,呕心沥血,才让北斗门走到今天,你问问我的徒子徒孙们,他们愿意回到从前的生活吗?再来一次,他们会选择什么?李焉识,难道你害死的人不比我要多吗?”
“不,不是!如果再来一次。叔达绝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张副尉恨不得上前给这个老东西补两刀。
“不作死,就不会死。你看看地上躺着的这些人,若不是跟了你,体味到了走捷径的甜头,欺压旁人,也许还能过着平淡的生活。”
李焉识理了理护腕,甚至不屑于多看他一眼,他只觉得可笑。这世间人人皆有**,若为了自己的,就要掠取,甚至抹去他人的,那世间还有一日安宁吗?
“老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李焉识蹲下身,看着将死之际的老者,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岁月赋予了他满面沧桑,高傲如他,富贵如他,可人之将死,和街边卖包子的,乞讨的也没什么两样。
“因为,因为,我爬的不够高。这世道,不是钱说话,就是权说话。”
老者苦笑着,临死之际他后悔了,他不该同慎王合作,慎王空有虚衔,没什么实权。
他应当早些谋划去洛京,为朝中机要办事。自己,还是胆子太小了。
“不,是你爬得太高了。”
“你一心想着壮大门派,便执意于‘大’这个字,肆意盲目扩张。旁的小门小派收弟子一年学费十两,你只要五两,还管吃管住,包分配。你考虑过吗,四处广收弟子,弟子再带弟子,重重冗余,内门弟子已然管不过来,而为了降低开支,多敛财,又设计出专门替你干黑活的外门弟子。”
“当事情发展到了你无法控制的走向,不加以遏制,反而当起缩头乌龟,任其滋生蔓延,让别人替你承担风险,自己却继续数着钱,这不可笑吗。”
“北斗门靠拳法开宗,你却不肯传授真传给弟子,如何能延续。你看看今日同你来的这些,在你门下都是身居高位的高手,可先师的拳法最高境界,他们怕是无一人得以窥见吧。身为人师,他们随你出生入死,你不羞愧吗?把自己开派立宗的本钱都丢了,是不是说,所谓的秉承先师遗志,壮大北斗门,不过是你道貌岸然借机敛财的借口?”
“不走正道,只想捞偏门,先是求地方财主、小吏庇佑,后到与王公贵族同流合污,让你的弟子替他们扫清障碍,大肆谋害朝廷官员,又放纵他们鱼肉百姓,以此敛财,败坏北斗门名声,更不顾宁安司告诫,你这是江湖第一大门派,还是第一大□□?”
“你怎么,怎么……你!”
他瞪直了双眼,死死盯着他,将死之人恨不能伸出这双血手把李焉识也拉入地狱。
未说完的话连着一口血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再没了动静。
“他刚说什么?”梁惊雪没听清楚,转头问道。
李焉识起身,拔出老者胸口的青峰剑,在披风上擦了擦,递还给她。
“我也没听清。”他摇了摇头。
“张副尉,立即驱马回府,带人来把这收拾了。明早之前务必清理干净,免得惊着了来往行客。”
“将军,我……”张副尉很是震惊,欲言又止。
刘副尉会意,从后头踹了他一脚:“将军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属下领命!”张副尉郑重拜下。
他的心中逐渐清晰。一日不除邪佞,便会多一人被北斗门这样的地方坑骗。为了自己,为了弟弟,为了百姓,这就是他今后活着的意义。
“李某有个疑问,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李焉识转过头来,看着灰头土脸的梁惊雪。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会来?我也很想问问你,你自己以身犯险不要紧,死就死了吧是你自己作的,为什么要牵连这么多兄弟跟你一起送死?他们没有家人吗?”
她的言语间很是气愤,仿佛跟刚才十万火急赶来救他的不是同一个人。
“啊?不是……”李焉识着实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啊,不是问这个,那你是说那些马吗?我也想问你,我就借了一匹,剩下来的哗啦啦的跟着跑,你们府里几个司马的趴在地上,拉都拉不住,估计这会儿还在修门,没想到,因祸得福哈。”她挠了挠头。
李焉识抿着嘴唇,憋着一言不发。
“嗯?你是不是,不是要问这个?”梁惊雪还是没领会到。
“是。我想问的是,一剑,那个,那个……”他的面色透露出些许尴尬,一对短剑,来来回回在披风上擦了又擦。
“一剑破长空?”
“后面那个……”
“去鱼鳞?”
“嗯,对……这是什么功夫,李某闻所未闻,颇觉清奇,惊世骇俗了些。”
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双方对决中,在喊出招式时对方是不好进攻的,否则会为天下人所耻。
另一个是,招式的名字越长越拽越炫酷,喊的时候越大声越目中无人,威力似乎就会越强。
所以往往各门派都会给自己家的绝招起一些很长很炫酷的名字,让自己的门派在武林大会对决时听起来更为牛逼。
萧影没有喊招式的习惯,梁惊雪也不喜欢,她觉得喊完了要是打输了岂不是更丢人?
但是,这三招是个例外,因为,本来这就不是用来打架的。
“这个啊,是我师父教我的,野外生存三式。”
“这又是从何说起……”
李焉识心中难免对她的师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此人又是什么来头。是那夜的男子吗?做她的师父?未免太年轻了些?
“一剑破长空,是瞄准猎物,纵劈下去。这是用来对付陆地上跑的走的,不太灵活的,比如野猪之类。”
“一剑去鱼鳞,是他研究出来去鱼鳞最干净省力的办法,需要和一剑串鸡心配合使用,先刺中,再去鱼鳞。当然,一剑串鸡心也不是总能串着的,有时候天上飞过啥,我就串啥,不挑食。以上三招合称:一剑三连。”
李焉识有些绷不住:她这都是经历了什么啊……她这师父,是野人吗?她这门派,是什么荒野求生派吗?
鸳鸯短剑擦拭干净归鞘,李焉识抱拳向她致谢。
“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赴洛京,明早面圣耽误不得,先谢过姑娘,归来后再好好讨教一下这个,一剑三连。”
“不,不,不用,你不是也救过……”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瞟过那对短剑,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是,什么?”她看见剑柄上似有暗纹,在月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
“家母遗物。”见她神色骤变,他解下短剑,置于她手心。
刘副尉等人从未听李焉识提起过家人,只知他在朝中毫无根系,是靠自己一刀一剑砍下来的官职,因此听到家母一词时,也都好奇地凑近,来瞧瞧这两柄他从不示人前的短剑。
迎着朗朗月光,四向斜出的回字云纹清晰可见,光泽如清溪流淌一般。
梁惊雪抚触着云纹的手指略有些抖,心跳动得厉害。
她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确认着云纹的细节,没有错,没有错!那个纹样,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她不敢相信,这些天来,一直梦寐以求的答案,难道就在眼前吗?
这是梦吗?
她微微张着的双唇有些抖,想说的话却发生了交通堵塞,淤积在喉头,谁都出不来。
“我……”
李焉识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周围将士也觉得奇怪,不就一对剑,好看归好看,精致归精致,江湖中人,对于宝刀好剑有个收藏癖是可以理解的,怎么她对着人家亡母的遗物这么大反应?
她指着云纹,看着李焉识,急得跺脚,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
“我,我,我也有,这个。”
刘副尉:“俺以为什么大惊小怪的,一对短剑,到处都有。”
“不,不,不是的,不是,这个图案!”她指着云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这个图案,我也有!”
“姑娘是不是看错了,这是我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彼时,姑娘应该还未出生。”李焉识只当是夜色朦胧,乌云飘过,视线不好。
“绝不会!我出生时裹的那个小被子上,就绣的这个图案!不信,你跟我回去看!”
周遭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般,看看李焉识,又看看梁惊雪,试图从他们脸上再挖出些蛛丝马迹,却都噤口不言。
“将军,大喜事啊!她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刘副尉呲着牙,重重一拍李焉识的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