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腿不好,你别往死里暴走啊。我叫你姐行不行!梁姐,梁姐!二呆子求你了。”
她转过脸来怒视着自己身侧站定多时,一脸焦急之人:“你鬼叫什么,我十步还没你一步迈得大。”
戴黔抬头望了望太阳,又回头望了望远处将军府的大门,她已经出发半个时辰了,腿都挥出了残影,也才刚刚出了这条街。
“这不干步子的事,而是大夫交代了,你的腿不能负重啊。”
“负重?我很重吗?”她杵着根路边讨来的棍子,背着行囊马不停蹄地往前赶,怒气未消。
“你若不嫌弃……”
她自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打断:“嫌弃。打从现在开始,以我为圆心,两丈为半径,你不许出现。”
戴黔无法,只得默默跟在后头。
日头渐渐西斜,她终于转身入了阴凉小巷。
戴黔正计算着进入巷子里的她和自己的直线距离,还得使用勾股圆方的手段才能计算。
但是视野被青灰色的墙角挡住了,自己还须得靠前几步,看清她步行的距离才能精确计算,好保持两丈的距离。可是她又不让靠近……那只能根据她的步行速度和步行时长来计算了,已知……
正当脑中噼里啪啦敲着算盘珠子之际,一声惊叫突撞入耳中,他当即飞步踏入巷中,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他心头骇然,四下追寻,却无半点儿声息,小巷一切如常,仿佛她从没来过此处。
唯有她手里杵着的那根棍子,静静躺在了地上。
“糟了,定是贼人报复!”他顾不得慌乱,大步流星,直冲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安静的小巷,再度陷入寂静,风卷起一地的灰尘回旋,也没掀起什么声响。
墙角一只木桶盖儿被轻轻顶开,缝隙之中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来,鬼鬼祟祟打量着外头。
“呼,终于甩掉了。”
她得意极了,正当起身,欲图揭开盖子偷偷溜走之际。耳畔砰地一声,盖子猝然重重合上,严丝合缝,铁链缠绕锁紧,一气呵成。
“哎,哎,这里头还有人呐。这里头装的不是泔水,是个人呐。你们倒垃圾不分类啊!”她磕着脑袋,却顾不得,在里头不停地拍打狭窄的桶壁,耳边回声重重,震得她耳畔嗡嗡。
“抓的,就是人。”一男声落入她耳中。
马蹄哒哒飞奔,拉着一驾推车骨碌碌飞驰,在粗糙不平的青石地面上跌撞出难忍的噪声,掩盖所有隐秘的声息。
桶壁逼仄,她缩着完全不得动弹,剑无法出鞘,拳头更是使不上劲。她与包袱几乎塞满了整个桶,只勉强足够呼吸。在反复尝试过几次之后,她终究是精疲力竭地放弃了。
天色渐暗,人声渐稀,从周遭逐渐呼啸的风声及颠簸的变换判断,应当已经出了梦粱,进入郊外的山间小道了。
她的身体不得动弹,只余脑子还在转。
只是这回,好像真的作茧自缚了。
推车骤然刹住。
紧接着便是拔刀交战之声。她借机拼命地顶头上的盖子,可盖子被铁链封死,膝盖有伤,没试两回便疼痛不已,实在招架不住,无力再试。
血腥气自木板的缝隙钻入鼻腔,刀剑之声渐渐停息。所有掺着血腥味儿的呻吟,一个个戛然而止。
一道陌生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她闭着眼睛靠在桶壁上道:“烦请阁下给个痛快,我怕疼。”
那人倒是轻巧笑道:“谁说,我便一定要你的命?”
她闭眼哂笑:“若是救我,阁下不必在对手皆倒地后又行补刀,直接砍了锁链便是。这般行事,只是为了灭我的口吧。”
那人收了笑声,态度却依旧戏谑,很是看不起她:“既知道怕死,何故为了个男人拼命?”
她对这兜头而来的教训甚是不满,更不赞同。
“男人?我现在最烦的就是男人。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那人仿佛看透了她一般,冷哼了一声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嘴硬心软。”
“从前?我与阁下似乎并不相识。”
她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声音,却根本无法与过往任何故交,或是仇敌相匹配。
那人斜倚着推车,懒散地擦了擦剑上残血:“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只一点,离开梦粱,永远别回来。”
“这么好心,我们认识吗?”
“不必认识。你既帮了我的忙,我自然还一条命给你。”
“帮忙?你这声音我不认识,你不会是哪个暗恋我的吧?我说了,我现在最烦的就是男人,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那人轻笑了两声,拉起推车便走。
推车的晃动带着她亦是一震:“你这是要拉去哪儿啊?”
“河里。”
“也行。”
“也行?你费了那样大的力气活了下来,怎么这时候倒一心求死了?”
她坦然道:“不是一心求死,是生还率为零,只好省点力气,挣点面子,留点骨气了。”
“骨气……骨气能有什么用?”那人自嘲似的笑被轮毂的噪声淹没。
黑暗与颠簸之中,她静静地思考半晌,肯定地开口:“骨气是没什么用,可没骨气地活却也不如死。”
那人一副看破大千世界,指点迷津的语气道:“若是没骨气,是为了有骨气地活,那算是有骨气还是没骨气?”
“算……可怜人。”
那人这回算是勉强赞同了她的观点:“无论是清醒地死还是糊涂地活,都绝非上策,越是可怜便越要自怜。我救得了你一次,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说得我有些糊涂。”
她确实不大理解这个人今日来的目的,若是为了杀她,根本不必现身,以那群人的路数来看,完全没打算留她的活口。若是为了救她,又何故不第一时间解开锁链。还在这儿说这样多奇怪的话。
“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复仇,有的人活着是为了感受这个世界,前者与后者永远不可能相交。”
他走在林荫的黑暗之中,抬头遥望了望稀疏的星空。
天上星光,地上灯火。地上之人抬头望天,天上之人低头望地,此刻看起来应该很是相似吧。只有当天亮了,才恍然发觉,截然不同,永远。
“越说越糊涂了。”
那人低头端详着衣袖上暗暗的血迹:“好,反正我今日也是做了太多不该做,那便送你一句明白话。李焉识一定会死,离他远些,当心溅着你一身血。”
“你要杀他?”
听见这个令她厌恶的名字同死挂上了钩,她还是心惊肉跳。
那人兀自轻笑,这种直脑子果然还是不适合参与这场斗争,战火未起,便成了第一个炮灰。
“最好的杀手怎会亲自动手?”
“看来他仇家还不少,能透露透露吗?”
“你问题还真多,”他有些嫌弃地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和你聊天不用动脑子,算是一种消遣。”
“和你聊天一句都听不懂,也不必白费脑子,更是一种消遣。”她亦是回怼道。这死都快要死了,还不许嘴上逞逞能?
“到了。”
咣当一声,推车停止了颠簸,她在里头一震,晃得都快吐了。
“到哪儿了?”
“奈何桥,敢不敢下。”
她心脏突突直跳,握紧了剑柄,决心随时决一死战:“你敢把绳索解开我就敢下。”
耳畔果然传来解开绳索之声。
那人道:“过一夜,等明晨再出来,你才叫真正的活了。”
“为什么要到明天?”
“天色已晚,有眼疾腿伤的人,夜里出来等着喂野兽吗?”
她觉出不对劲来,自己的眼疾是在白水留下的,梦粱更无几人知晓,眼前此人难道是白水的故交?不可能,全无印象,若是故交,更不会这般恐吓。
“你如何知道我有眼疾?”
“我知道你很多事,但你不必知道我的,因为你我亦各有运行的轨道,本不该相交。”
她听大不明白,但大概也清楚,这人应当是冒死来救她的,便哼了一声,道:“那你今天这算是犯了大忌。”
那人支着胳膊靠在桶上,只薄薄木板之隔。他轻嗬了一声:“你心态还真好,什么时候都能开玩笑。我当初被人拿棍棒指着的时候,心里只有恨。”
她望着黑暗,听着自己的回声,点点头:“我被人拿棍棒指着的时候,心里也有恨。不过我已经亲手杀了他们,所以现在不恨了。”
那人听着桶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道:“你也亲手杀了拿棍棒指着我的人,我的心里却还是恨。”
“那个剑客?原来你今天是来报恩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今日有些随心所欲,说的真话实在太多,骤然起身:“我说了,你的问题太多了。你好自为之,我走了。”
“哎,你救了我,我还没看到你长什么样,如何报答?”
他寒冷的目光不移,继续朝着回去的方向坚定踏步,语气却变得虚浮缥缈:“你若下回再见到我,只怕我一定会杀了你。”
“哦。”
她缩着抱紧了腿,不敢再作声,生怕惹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怪人。
……
鸟鸣阵阵,她正迷糊睡着,失了重心,连着桶摔在地上。桶盖落在地上,她哎呦了两声,揉了揉眼睛,拖着伤腿钻了出来。抬眼望去,已是清晨,天未大亮,蒙着一层浅蓝浅灰。
她腰酸背痛,腿僵得厉害,自己揉了半晌,又打量了一下四周。
望了多时,她觉着有些眼熟,此处似乎是青州与梦粱的边界。
左边梦粱,右边青州。
她倚着桶,站在大道的中央,人生之路再次岔开。
她抬起双手,目光落于掌心,微微屈指。
“我这左手……好像比右手好看。”
梦粱城城门之下。
“将军。坊市,民宅,还有郊外,林子都搜遍了,没有踪迹。六儿带着人也进了迷瘴林子搜查……什么痕迹也没有。”
“整个梦粱能藏人藏……藏尸的地方都搜了。”
“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
李焉识的脸已然麻木,痛了一夜,慌了一夜,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脸上也已经撑不起任何表情,唯余僵硬。
他晓得,他一锅端了那人的场子,他又怎会轻易放过,是自己太大意了,竟然贸然将受伤的她松开,置于险境。
那对夫妻的心狠手辣,他清楚地见识过。
“去林府。”
他含着气息吐出的声音轻飘飘的,和眼神一样冷淡飘忽。若非此刻骑着马,他只怕足下也无法立稳。
“将军不可!”
“况且,便衣来报,林府及府衙皆未见到梁姑娘进出。”
他断断续续地开口,双目茫然。
“擒贼先擒王。”
“他要什么,我给他就是了。”
“若真……这样大的动静都闹出来了,我还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没再多言,扯了扯缰绳,掉转马头,马蹄踏步,如他的声音一般疲惫却坚定不已。
“走!”
“哎,李将军,这么早你们在这儿练兵啊?正好搭把手来。我这腿都要走断了。”
他茫然地轻眨了一下眼睛,脸上飘过一丝诧异。确认过,不是幻听,猛然转过头去。
远处坡下,她的发髻,她的脸,她的肩,一点点,一瘸一拐逐渐显露出来。
死水暴沸。
他翻身跃下马去,踉跄了半步,大步流星,踏着碎石黄土和风声而去,骤然将她死死抱进怀里。全不顾身后亦是搜寻一夜的戴黔,以及同僚的目光。
他的盔甲硬邦邦,又浸淫了夜里的寒凉,硌得她的脸又冷又疼,还偏偏又使了那样疯狂的力道,将她死死搂着,生怕有一丝缝隙的存在会使她再度如时光一般在眼下溜走。
她起先很是不悦,只想推开,可听见隔着盔甲他亦狂热的心跳,便只静静倾听,不发一言。
听了好半晌,她才抬起头,仰望着他紧闭着眼的神情,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
这样在城门之前,终归不妥。
“咳咳……勒得慌,松松松,松开。”这禁锢之中,她唯余手掌尚能动弹,只得就近拍了拍他屁股,好在,还是隔了盔甲的。
“你去哪儿了。”他习以为常,只依旧欣喜地抱着她,紧紧地不肯撒手,他全部的定力都用在了忍住不去吻她。
“我被绑架了。塞进桶里带出的城。”
理智渐渐回笼。
“何人绑架可看见了?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她摇了摇头,头发微微蹭着了他的盔甲:“我一直在桶里,什么也看不见。是一个怪人救了我。”
他感受到了她的挣扎,意识到了自己实在失态,陡然松开了臂膀,却依旧搀扶着她的手臂:“那人何在?我谢不死他。”
乍然的松开,她终于得以喘息。
她抚了抚胸口:“都说了是个怪人,救我的条件是让我离开梦粱,否则下一次看到我一定杀了我。”
他心下诧异,却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只满面春风笑着道:“那你还敢回来?”
她推开了他的搀扶,站定正色道:“我只是回来给你报个信儿,有不止一拨人要杀你。这梦粱的城门儿我可还没进,不算回来。信报完了,我该回青州养伤了。”
“你别走!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赶你走。”
他惊慌失措,双手再度搭住她的手臂,只虚虚地拦住,并不敢使劲儿,生怕引起她一丝一毫的不快。
“为何不该赶,我客居府上岂不叨扰?”
她脸上气色不佳,表情并不好看,满是冷漠。可心底却是玩味逗弄似的望着他焦急的神情。她嘴上说着要走,却并不转身,仿佛就为了看这个人失措的那副样子,她便痛快了。
李焉识眸光向着她身后的树影飘去,只为躲开她的审视,咬着下唇心虚地道:“因为……你是病人,又为我得罪了……”
“再见。”
话未听完,她转头抬腿便果断要走,背对着他的脸上却勾起微不可察的一丝笑来。
“因为我舍不得你!”一阵恐慌攥紧他的心头,他不由自主,飞快地自身后再次紧紧抱住了她,“别走。”
她感受着被箍紧的双臂,冷笑了一声,望着眼前曲折远去的官道,隐隐向着青州而去,冰冷绝情地开口。
“李将军还真是多情之人。亡妻尸骨未寒便对旁人说这样的话。当心人设崩塌,一道晴天霹雳劈死你。”
这般戏弄,并非她今晨冒死赶回梦粱的原因。她起先只是想回来告知他,让一切结束在那一句“有人要杀你”,事了拂身去。
可她听见那狂乱的心跳,望着那欣喜若狂的神情,她脑子里又浆糊了,她看不分明了,这个人,他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情根深种?
若说逢场作戏,又太真,若说情根深种,不过两面之缘而已。
可自己……不也是只见过两回吗?
她一根根掰开他死死交叉扣紧的手指,又决然挣开他的手臂,转过头来冷漠望着他,看见他的恐慌爬上脸,身躯愈发颤动着。
她倏然轻松地开口道:“我只要一句道歉。”
心中重石落地,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他当即单膝跪地,仰头抱拳:“李焉识在此认错。李焉识受梁姑娘救命之恩,不仅未感恩戴德,还心胸狭隘,出言不逊乱点鸳鸯,梁姑娘是胸有大志之人,九天之鸟怎能囿于一屋之内。请梁姑娘赏脸留在我府上,给李某一个报恩的机会。待腿伤痊愈之后,李某再为姑娘饯行。”
她粲然一笑,解下腰间的荷包:“我点了,一共是五十二两四钱。你既诚心道歉了,这个便还你吧。”
李焉识还想推,可看见她的坚决,又点点头接过。
“这儿风大,先回去,我为你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