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盈满笑意的桃花眼猛地睁大,青涿左右环绕观望,终于确认对方确实是在和自己说话。
……糟糕,看来他和郭高知的对话是一句不落地被听到了。
万幸的是,当时他布下的暗示非常隐晦,团长没有立刻出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青涿只能硬着头皮作茫然状,困惑地指了指自己:“教唆者,我?……团长大人,您真的没有听错吗?”
他将脖子微微向后缩,和泛寒的刃尖拉开了点距离,将微微颤抖的手背在身后,无辜道:“我从来没有叫郭高知对蒋飞下手……我才刚加入他们,说这种话不是自寻死路吗。”
团长不语,用那张耸人的玄色面具对着青涿僵持了十秒,才把黄铜权杖收回自己身前。
【那你为何因同伴之死而鼓掌?】
他问。
青涿:……
这个罪名可摆脱不掉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嘴咧那么大。
他吸一口气,正要继续辩解时,另一道声音抢在他之前说了话。
“团长大人,如果您刚刚早来一步,就能看到蒋飞是如何要置我于死地的。”
肖媛媛此刻仍然惊魂未定,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她从一场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劫杀中生存下来,还亲眼见证了两个加害者的暴毙。微微涣散的瞳孔尚未找到重心,却还带着发抖的声线坚定出声。
“为了一点食物和水就能对同伴刀刃相向吗?说句冒犯的话,我也对蒋飞的死乐见其成。”她转过头环视远处的王国将、曹艺等人,“不仅仅是我们,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因此松了一口气。”
说得好!
青涿一脸认同模样,边听边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漂亮的眼睛映照着橘色的日光,仿佛小学生上课听讲的神态险些把紧张的肖媛媛逗笑。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狂跳的心脏好像稍微被抚平,嗡嗡作响的大脑也冷静了些。
尽管他们勇于站出来进行反驳、辩解,最终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团长手上——除非谁有自信能抗衡这位非人的存在。
半晌,风沙携着滚草的声音再次灌入耳侧,团长的斗篷轻摆,他终于开口宣判。
【休憩时间结束。】
【你随我身后。】他朝青涿说完,便提着权杖自行向前走去。
……这是要时刻盯着,不让他再“教唆”别人了?
青涿哑然,只能应“好”。他扭头冲肖媛媛挤挤眼,又对着一片狼藉的沙地扬了扬下巴,随后在柔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团长背影追去。
暗号接收者肖媛媛冲他所示方向看过去,立马领悟,弯下身快速搜罗蒋飞和郭高知遗留下来的武器和食水。
这一遭下来,她的小布包顿时成了全场最丰盛鼓囊的那一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在心头触动间抬头望去,青涿的背影在团长的映衬下单薄脆弱,但此刻在她心中却又无比伟岸高大!
……毕竟这个人,救了自己一命啊。
即将揣着行囊离去时,肖媛媛回头看了一眼剩下的三拨人。
曹宇和曹艺兄妹俩正看向自己的方向说话,交谈的内容被距离和空气消抹,没有听清。
王国将一家对于这边发生的事并没有给予过大的关注——因为吴香梅不幸地把脚扭伤了。她艰难地扶着自己的丈夫起身,只能在儿子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行走。
置身事外的钟士望漠然抱臂,周繁生紧随左右。
脚步声和清亮的铃声在夕阳大漠中渐行渐远,这片荒凉的土地又一次恢复了死尸般的沉寂。只有被血液染红的沙砾和两具尸体记得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过不久,这些也将被滚风和沙尘掩埋,一切痕迹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日头在三次行进与休憩中渐渐偏西,整个天空都融化成暖和的橘色,空气中滚烫的热意也已经散去不少。
下一次休憩,估计就是夜晚了。
青涿抬头望了望天。
很神奇,在这个神秘诡谲的空间里,天色与以前见过的并无二样。白云没有化作张牙舞爪的鬼怪,天上也没有降下血色的雨滴——甚至在安静的氛围中,还能让人有种莫名的祥和感。
当然这只是假象,青涿仍有预感,夜晚到来之时,这份祥和将被彻底撕裂。
【五天后活着到达目的地】真的只是对人们生存资源的考验吗?
事实证明,走路的时候最好不要抬头看天。
一阵目眩感袭来,青涿脚下踉跄两步。
水分流失加炎热的天气,没人中暑已经是万幸。所有人都状态不佳,青涿的嗓子已经干涸得发疼,他轻咳两声,垂头伸手往行囊探去,眼前却忽然一暗——有人走到他身旁,并将一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伸到他跟前。
手上还捧着一颗红润光滑、散着清甜香味的果子。
……?
好眼熟的苹果。
青涿迟疑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身材高大的神秘团长。
他的苹果应该还在郭高知的包裹里,然后被肖媛媛收起来了才对啊……这家伙什么时候不声不响顺走的?
【拿着。】团长言简意赅。
他微微低下头,将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具正对着青涿的眼睛。
青年侧着头,半边脸被鼻子打下的阴影覆盖,他问:“这是给我的?”
他有些探究地往团长“脸”上巡视一圈,想透过严丝合缝的面具观察出对方的神态和意图——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看出。
【物归原主。】团长点点头,胳膊下压,将苹果直直塞到青涿手心里。
……这位团长的行为模式,看起来并非简单的机械化程序指令,而是拥有自己的思维和取向。
有思维的怪物……
他若有所思。
那就是他业务范畴内的了。
“谢谢了,团长大人。”领回自己苹果的年轻旅者礼貌道谢,又毫不吝啬地提出共享的提议,“您渴不渴?不如我们一起吃?”
吃,吃啥吃,带着面具呢。
青涿没傻到把这么珍贵的资源拱手让人,之前给郭高知时也早已规划好怎么取回,现在当然就是客气客气。
团长果然拒绝了:【我不需要。】
青涿心满意足,当然,他面上不显,还遗憾地摇摇头,叹口气:“好吧……本来还想借此机会讨好一下尊敬的团长大人呢。”
随后,动作飞快地把苹果塞进小布包内。
日色西沉,半边橘黄的太阳都降落到地平线以下,看上去像是被沙漠慢慢吞噬一般。天空另一边,弯钩状的月牙光芒黯淡,携着满天星辰匆匆赶往这片天空。
气温又下降了许多,凉风吹拂在裸露的肌肤上,激起一阵寒毛耸立。
正抬手要披上行囊内的备用麻布,青涿耳边听到一阵深浅不一的脚步行来。他抬眼,惊讶地发现是王国将和王闵二人。
这一家子和曹家兄妹俩都与他没什么交集,眼下对方这么目标明确地匆匆行来,有可能目的并非自己——
灰色的瞳孔静静注视着来者,随着他的行动向右侧滑去。
“团长大人!”王国将在白色斗篷两米外定住,他谨小慎微地低着头,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很抱歉打扰到您!我,我老婆脚受伤了,实在无法支撑行走。请问……”
“请问能不能让骆驼驮她一段路?”他始终不敢与这个非人的存在对视,只紧紧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鞋尖。
王闵带着哭腔附和:“求求您了,团长!我妈她的脚踝肿得不成样,真的跟不上队伍!”
在沙漠中受伤掉队,无异于直接宣判死亡。
青涿眼尾一挑,把披在肩上御寒的麻布裹紧了些,饶有兴趣地望过去,想看看这位杀伐果决的团长会作何反应。
在经历了郭高知之死后,众人对于团长的忌惮与警惕终于有明确的意象,化成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但同时大家也认识到了一点:团长并不是无法沟通的。
所以,究竟能沟通到什么地步,是否能为他们完成剧情提供助力,这些都是包括青涿在内的众人关心之处。
暗纹流光隐于黑暗,好像和面部融为一体的面具没有丝毫转向,团长在意料之中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不能。她今晚留守。】
抛下一句话,他便拄着手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青涿心头一跳,王家父子面面相觑。
留守?
又是一个崭新的概念。
在简单的主线剧情里很可能深埋着隐藏规则,类似于之前的“不能杀害同伴”,一旦不幸触碰违反,下场、下场参考郭高知吧!
而【留守】两个字听起来像是要脱离部队,独自停留在这片荒漠之中……
青涿转头,急匆匆对王国将说道:“你们快回去,抓紧时间和吴香梅讨论一套简单的暗号。”
对面二人一愣,没想到这个陌生的青年会突然和他们说话。王闵脑子这时也转过弯来,他还想问:“我妈……”
【青涿。】
低沉的声音混沌无序,白色背影停滞下来,微微侧头。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火烧眉毛地打断王闵,丢下一句嘱咐就抓紧向前跑去。
“暗号要简单,即使紧急情况也能留下信号那种!”
…………
最后一点日光淹没在沙地之下时,银月也高高挂起,成为了暗夜幕布中唯一光源。
“呼!”
肖媛媛在黑暗中差点被一块坚石绊倒在地,耳边响起一道细微的呼声,眼前就突然明亮了起来。
亮光是从驮着小山一样包裹的骆驼头顶传来的。那块地方用杆子挂了一盏油灯,在没有任何火源的情况下,自己噗地亮起,渺小暖黄的火苗却有堪比高瓦路灯的光辉,照亮了周围一大块区域,把百来号人的旅行团完完整整囊括起来。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一片黑影突兀地出现在视野内,悄无声息地伫立在黄沙之中。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不住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像个黑盒子般的建筑物。
没错,建筑物。
它占地面积不大,大概也就不到十个平方;正对着众人的方向有一道明显的门扉,除此之外墙体上就没有其他开口之处了,屋顶也采用了少见的大平顶,方方正正得像一个大型黑色火柴盒。
叮当,叮当。
【休憩时间到。】
团长的声音适时响起。
话音未落,青涿就赶忙走到了方盒子前。门口已经聚集了其他人,钟士望的手刚从外墙上挪开,得出结论:“木屋。”
木屋?!传统的木屋都是由一根根圆柱形木头建成,表面不可能这么平坦,即使是用木板拼接而成也至少有拼接的缝隙才对。
曹艺和林琳也上手去抚摸,小心翼翼地用手一寸寸去辨别,除了摸出来是木头质感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发现。
“叩叩”
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贴在耳边响起!
两个女孩吓了一跳,赶忙远离几步,才发现一只附在屋子外墙的黑脑袋。
周繁生将耳朵附在墙上,又“叩叩”敲了两声,接着凑近墙体嗅了嗅,小声说道:“这个似乎是柳木。”
“你怎么知道?”林琳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腼腆至极的大少爷低垂下眼睛,不太自然地回道:“因为爱好,对这方面有所涉猎……”
柳木?
青涿后退两步,眯起眼从一个整体的角度全览整个木屋。
柳木性阴,被民间流传为“四大鬼树之一”,即使在科学技术发达的时代,也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忌讳。
特别是在当地民俗氛围浓重的农村和底蕴厚重的传统家族里,都会有意识地避免在家门前栽柳、使用柳木所制的家具。
但柳木有一个常用之处——用来做棺材。
结合小木屋方正的长方体形状……嗯,这个想法不太妙啊。
“诶!你们快来!”肖媛媛站在路灯一样的骆驼旁,挥手招呼着。
对木屋潜心研究的众人转头,登时愣了愣。
那些非人的旅者不知什么时候都悄无声息地行动了起来。如果不看过于僵硬呆滞的面色和瞳孔,倒是一副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的画面:有人扛木架,有人拖麻布,木桩被深埋在沙地里,简单的帐篷已经初见雏形。
散发着暖黄灯光的骆驼立在肖媛媛身旁,驼峰处原本垒起的小山已经消失大半,装物的麻袋深深瘪了进去,袋口浅浅露出了一根深褐的木头桩子。
哦,看起来要干活了。
除了负伤休息的吴香梅以外,其余九人都立刻上前着手搭建。
这是一个能容纳至少十五人的群居帐篷,能使用的材料只有简单的木头、麻布和麻绳。
幸而钟士望作为一个专业私人保镖,专门学过一些野外求生的技能,知道这种原始庇护所大概的搭建思路。有他指挥检查,再结合一下其他旅者已经建好的雏形,众人也能磕磕跘跘地把大致的形状拼凑出来。
就是负责汇拢固定整个结构的棚顶有点难度——群体帐篷底盘大,高度也自然比正常的单人帐篷要高,足足有两米多,就连在场最高的钟士望也只堪堪能够到顶端的位置。
肖媛媛刚把手上最后一块布铺上,后退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人的劳动成果:“这个要两人叠起来才能够到。”
“我来吧,”身材壮硕的钟士望爽快揽下了活,他在现场观望一周,指定某个干完活倚靠在骆驼身上的青年道,“青涿,你来踩我肩上。”
“啊?”青涿的手还停留在骆驼头顶软绵绵的绒毛上,“好吧。”
他飞快地又对着舒服眯眼的骆驼撸了几把,轻拍拍它的头,才施施然走来。
钟士望微微弯下腰,将厚实有力的背脊朝上,双臂绷紧搭在膝头,做好了准备:“可以了,来吧。”
青涿手按在他的背脊上,手底下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肌肉的起伏形状,他双手猛地使劲,上臂微微鼓起,在月下画出流利的线条。
轻盈地跃到背上,他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抬头观察棚顶潦草凌乱的排布,嘴里叮嘱着:“稳住啊钟先生,摔下去我就倒霉了。”
“放心。”钟先生低沉回应。
日积月累练就的扎实肌肉非常稳健,即使在承受了一个成年男人重量的前提下,他也没有丝毫颤抖。
背上的人正专注地伸手做棚顶的调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粗粝磨手的木架上灵活摆弄,他眼睫垂下,看到一块没固定的麻布顺着杆子滑落堆叠,顺口喊道:
“媛媛,把这块布往上推一下。”
“诶!好……”“好”字出口一半,骤然卡壳。
已经垂落得岌岌可危的麻布突然往上蹭了蹭,青涿倒也没在意,伸手捉住布料一角,给它重新掖好。
眼角余光又撇到一根有些歪斜的木架。
“这个木头,往左扶一下。”
“那块布,也往上推推。”
…………
细致地做过一遍调整后,凌乱的棚顶已经排布得严实整齐,可以拿绳子固定了。
青涿向后伸手:“麻绳递给我。”
过了两秒,带着倒刺的粗糙麻绳落在掌心,同时还有柔韧微凉的皮质触感传来。
嗯?
青涿稳住身形,慢慢转头。
入目的是一片纯白无暇的斗篷,以及斗篷中间一张正对着的无脸面具。
青涿:??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