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度的高温下,汗粒刚砸进黄沙之中立刻湮没,和着珍贵的热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步旅行开始十分钟后就没有人开口说话了,他们闭紧了嘴,生怕极端干热的环境从身上再多掠夺走一丝的水分,变得和那些原住民一样沉默寡言。
队伍前头是骆驼带路,团长缀在最后面,手持权杖,荡着铃响。
青涿胃里不太舒服,绵长的饥饿好像唤醒了幼时在贫民窟里没饭吃落下的病根,胃囊轻微地抽搐着。
他闭了闭眼。
长大从贫民窟走出去后,很久很久都没再挨过饿,现在骤然发病,耐受性反而还不如当时的孩童。
他轻喘一口气,好像这样能舒缓一些,转而集中注意力到当下的境况。
包括他在内,共有十二人是被小丑带入这里的,且他们无一例外都刚刚历经过死亡。
同时同地死亡的人会一起收到剧场的邀请——他们之中有一家四口、有兄妹、有雇主和保镖。剩下落单的四个人里,除了他和肖媛媛以外另有两个青年男人。
十二个人,每个人的物资都不多。虽然种类和数量有多有少,但即使是物资多的人,也绝对无法靠着它撑过五天的沙漠旅行。
这样看来,要活下去还有几种选择。
第一,这个名叫旅行的惧本里还有额外的物资没有获取到,只是获取方式仍然不明。
第二,剩下几十人数的原住民也都带着行囊,抢夺他们的物资同样能让自己活下去——这样做风险系数非常大,原住民们是否是人还尚未可知。
第三,也是最轻松明晰的一条道路,抢夺自己人的物资。比起对抗未知诡谲的力量,和同为人类的他们打交道无疑是一个更优解。
……不是吗?
当然,在最后关头来临之前,青涿都不会采取这种激进的手段换取存活机会……可这不代表别人不会。
他伸手揩走将要糊在眼睛上的汗珠,灰色的瞳孔注视着左前方人群,在人影遮挡内有两道相互凑近的背影。
眼睫稍稍垂下,唇角微微勾起。
……看来,马上要有人自告奋勇当试金石了。
跋涉的时光好像被无限拉长,过了一个小时,也或许是两个小时,悠扬松缓的铜铃声骤然急促,团长的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休憩时间到。】
话音一落,十一个人纷纷瘫软在地,唯一站立着的是一位肌肉饱满留着寸头的干练男人。
他叫钟士望,是一名私人保镖,雇主则是在场的另一位清瘦少年,名叫周繁生。
和游刃有余的钟士望相比,其他人状态可惨烈多了。
肖媛媛一头长发全部汗湿,一捋捋黏糊糊贴在耳边,她双唇苍白,已经开始有些起皮,在地上倒了一会儿又踉踉跄跄起身,挪到了青涿身旁。
青年眼皮阖起,在日光下泛着透光的红色。他黑色的短发也湿尽了,被主人一把揭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哪怕疲惫至极,这人还能表现得像幅画。
肖媛媛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样的男人,按道理本该要脸红一下,可她现在连脸红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像只没骨头的毛毛虫蹭到了他身旁。
她低声说:“那个,青涿先生,我刚刚看到,蒋飞和郭高知的包裹里东西很少,但是……”
“但是他们都获得了武器。”说完,她后退了两步,静静等待青涿的反应。
但凡长了心眼的人,都早该发现自己的物资不足以生存了。那么,有一部分的人拥有武器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它将很快点燃冲突和争斗的导火线。
青涿慢慢睁开了眼,灰色的瞳孔被阳光镀了一层金,他像是看着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看着肖媛媛,嗓音平静:
“现在,离我远一点,我拒绝你的合作。”
“什……”肖媛媛怔愣。
“照做。”青涿说。
肖媛媛不知道他看到或是想到了什么,但她也不蠢,立马退开几步,垂下眼揪着大腿裤边。
“抱歉,打扰了。”她做出有些尴尬的模样,说完转身就走。
或许是意识到了资源的窘迫将会带来什么,人群坐得比较分散,大多是较为熟悉的人聚在一起,各自为营。
比较有趣的是,素不相识且初次见面的蒋飞和郭高知也坐到了一起。
休息没一会儿,蒋飞就站起了身。他面相较凶,窄小的三角眼吊着,右眼一道布有肉芽的疤,眼神也绝对谈不上友善。他手上颠玩着一柄铁锤,冲在场众人说:
“各位,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聚在一起好好谈谈——谈谈怎么活到第五天。”
这句话好像拉开了被有意挂起的纱布,将纱布内残忍的现实暴露得干干净净。
彼此默契心照不宣的人这下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了。
私人保镖钟士望是第一个附和的,他带着雇主周繁生走近,双手抱胸点头道:“是该想想办法了。”
那对兄妹——曹宇和曹艺,以及人数最多的一家四口,还有青涿和肖媛媛,或犹豫或干脆,都抱着不同的心思纷纷靠近抱团。
“我就不说什么漂亮话了,”蒋飞冷哼,他的双眼如恶狼般从每个人身上划过,声音嘶哑干涩,“就凭现在各位包里的食物和水,我们不可能撑过五天。这样大家都会死。”
“既然如此,用少数人的牺牲来换得大部分人的存活,就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在谈及【少数人】时,他的目光似有所指地落在肖媛媛身上。
肖媛媛移开目光,置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的一举一动落在蒋飞眼里,他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害怕和不安,手里慢悠悠地颠着有成人两个拳头大的铁锤,转头询问在场看上去武力值最高的人:“钟先生,你觉得呢?”
钟士望的目光从他的头顶到手头的武器遍历一遍,沉声说:“少爷决定。”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了一米七高的瘦弱少爷周繁生。他几乎没说过话,存在感完全被自家的私人保镖掩盖,更像一个亦步亦趋的影子。
他有些措手不及,眼睛微微放大:“我……”
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青涿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当下窒息的氛围:“诶,这么细看……”
他双眼弯弯:“我认识小周少爷呢,小时候在电视上见过你,你妈妈是个明星对不对?”
对话骤然被打断,周繁生身上的压力瞬间散去了许多,而蒋飞不善的目光则落到青涿头上。
青年也方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无辜眨眨眼,冲蒋飞讨好般地笑笑:“啊,不好意思哦,你们继续。”
他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吸睛处、也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在不同的场合下,该露出怎么样的神态、说些什么样的话,又如何在对方的感知和态度中悄无声息地攻城掠地,都是他的强项。
正如此时,蒋飞虽然有些不满他的打岔行径,却也没什么表示。
“我不反对,”周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有些不敢和别人对视,目光投在脚前的黄沙上,“但也不会加入。你们做你们的,我和钟叔不会阻止。”
青涿轻轻勾了勾嘴角。
周繁生当然不可能上蒋飞的贼船。且不说现在才第一天,他的物资还够消耗;哪怕是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他也得为自己的知名富豪父亲和明星妈妈考虑——鬼知道这里的一切是真是假、会不会揭露于公众眼皮底下。
蒋飞闻言和身侧的郭高知传递了下眼神,点了点头。
在场他们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钟士望,只要他不阻止,这事儿就稳妥了,如果他要加入分一杯羹,那他们也只能让出点嘴里的肉。
现在周繁生表明中立的态度,反而是最好的结果——谁也不想被人分走蛋糕。
蒋飞又意思性地把问题抛给另两个小团体:“其他人呢?”
曹宇曹艺兄妹俩没有犹豫:“我们中立。”
另外的一家四口,是由一对情侣以及男方父母组成,男方父亲名叫王国将,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他站在一家子的最前面,手臂微微张开做保护状,说:“我们也保持中立。”
身后的女孩林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被她的男友王闵眼神制止了。
“欸?这种好事都没人参与吗,那加我一个。”陷入短暂安静的风沙被一道声音搅动,十一道目光投射过来,青涿举着手,松快道,“我没有道德束缚,让我上。”
……
众人目光带了点复杂。
真是很少见到有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缺德的。就连要抢占他人生存资源的蒋飞都将自己行为美化了一番,成了冠冕堂皇的“牺牲少数人、拯救多数人”。
蒋飞也有些惊讶,他盯着迎光而立的青涿,从他头顶金灿的发丝一直审视到脚上粗制皮革靴子,又到脸上的真诚目光。
他笑了,眼睛的弧度却丝毫未弯,森白的牙齿轻轻一碰:“行。”
处理完小插曲后,蒋飞鹰鹫一样毫不掩盖地将视线锁定肖媛媛,没有对对方惨白的脸庞表示任何同情:“你觉得呢?肖小姐?……现在把物资上交,我们会常常感念你的付出的。”
呸!盗贼!虚伪!
肖媛媛又害怕又愤怒,她紧紧咬着牙关,孤单一人的自己会被选为“牺牲品”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凭什么?!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我不同意。我也劝其他人不要同意……我是第一个,不代表是最后一个。”
沙漠的风滚着热气,拂过她握紧身侧行囊的手,黄沙带着刺意在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上跳跃。
青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蒋飞那边去了,他从蒋飞和郭高知的肩头探出脑袋来,抬头就对上女孩那双依旧清澈透亮的黑眼。
这个眼神,一如她坚定地说要活下去的时候。
“肖小姐,在思考未来会不会受到戕害之前,大家更要优先考虑现在。”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