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伯众多花园中的一个。
此时正是秋天(怎么一下从早春到了秋天?),花园里种满了对应季节的菊花,各式各样的花朵都是一样的饱满、张扬,令人目接不暇。
阿雪走进老伯的花园,他本应该再防备些的,却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这些菊花上。
饱满的、富态的。这也是花,也是美的。阿雪发现自己好像逐渐地开始在意起“花”和“美”。。其实,对于美的欣赏,本就是“人”天生就会有的,阿雪也是人,他当然也会“欣赏”。
可是阿雪的欣赏里,却带着一丝隐晦的郁懑之意。这郁懑并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却仿佛已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尽管也许连他自己都还不很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感到悲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感到愤怒。
忽然,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并不遮掩的脚步声。
阿雪的目光一闪,马上从这些黄色绿色的花上移开,定定地看向那个从花丛后面向他迎来的人。
一个脸色苍白、文质彬彬的人,正毫无敌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很友好地说:
“你好像很喜欢花。”
这是第二个他不认识、而好像很认识他的人。他说话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天生的好朋友。
阿雪说:
“我找老伯。”
那人说:
“好,可以。”
他答应得这么轻易,没有问他是来干什么的,也没有问他是谁,客气到了一种几乎诡异的程度。
但是阿雪没有任何的疑问,因为他只知道自己要去见老伯,他想去看看老伯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女儿孙蝶又是个什么样的人。除此之外任何的事,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个人又说:
“老伯正在见另一个人,你恐怕要等一等。”
“好。”
“你什么也不问?”
“问什么?”
“问什么?哈,你大可以随便问些什么,如果是可以回答的问题,我就会回答。——就当作打发时间了。”
“。。。你是谁?”
那个人文质彬彬的一笑,回答道:
“我是律香川。”
他开玩笑一般补充道:
“这个问题算送你的。”
这好像是个很好说话、很好接近的人。又也许,他是做出一副很好说话、很好接近的样子。
阿雪是吃这一套的。尝试得到了成功。他就真的开始问实际意义上的“第一个”问题:
“你知道我要来?”
律香川道:
“你刚才是不是和马街上那个卖面的老板说了话?你是不是还吃了他两碗不加辣不加醋不加香菜的清汤面?”
阿雪承认:
“是。”
没有任何其他的话。
律香川不动声色地说:
“我知道你要来,是因为我认识他,老伯也认识他。有的时候,他就是老伯的眼睛、耳朵,也是我的眼睛、耳朵。”
他以为自己说完这句话,对方至少该有些惊讶,可是阿雪只是点头,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
律香川的脸上有了一丝苦笑,他只好道:
“你好像是个很老实的人。”
阿雪有了些兴趣,问第二个问题:
“老实,好不好?”
律香川看看他的剑,也很老实地说:
“如果你没有这把剑,可能更好一些,可是你带着这把剑,还那么老实,可能,就不那么好。”
这仿佛是一句有点儿轻视的话,阿雪要反驳:
“有了剑,我就能杀人。”
这话既孩子气,也显得残忍莫名。
律香川道:
“什么人都能杀?还是只杀坏人,不杀好人?”
不等阿雪回答,律香川已自顾自摇头苦笑起来:
“那就更不好了,不,简直坏极了,坏透了!”
有什么坏的?为什么坏?怎么坏?
阿雪不懂。
这时候,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懂,他可能懂一点儿。——他也许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懂”,可是那些好人们对他的影响,已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可贵的种子。
这种子尽管还很稚嫩,却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这世界上一切伟大的意味,往往都是从这一粒小小的种子开始产生的。
——这一点,律香川就不会懂。
此时,他虽然很有礼貌地笑着,心里却在轻视着阿雪的天真和老实。
“你也许会觉得我这话很奇怪,是吗?不过。。。我看,你大概还能问一个问题。”
律香川心下带着微妙的戏谑,故意把话说半截、留半截。
然而阿雪这回却毫不在意了。
他不仅干脆地问了新的问题,而且这问题与之前的话题毫不相干:
——“这花,叫什么名字?”
律香川一顿,顺着他的手抓望向花园中那独一抹红色的菊花:
“这花叫作红蝶舞。”*
不知想到了什么,律香川又饶有兴味地笑了,轻轻地说:
“这花是很名贵的品种,本只生长在昆仑山上,花匠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让她在老伯的花园里存活下来。”
“你看,她现在开得是不是很好?”
律香川缓缓地往花朵的方向走了两步,伸出手去,用白软如文人的手指轻柔地托了托这鲜红花朵的花萼,用一种仿佛看情人的温柔的眼神,看着这珍贵而美丽的花。
阿雪道:
“她在山上,也能生长得很好。”
“是的。”律香川竟然承认。
“对于花来说,人类是很奇怪、又很坏的。
——幸好花只是花,不是人,不然,她又该有多苦恼呢?”
他还是极温和地微笑,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道:
“你可以去见老伯了。”
阿雪果然就见到了老伯。
丰满的花朵簇拥着花园中的一块方形的空地,坐在稍高一些的平台上的,是一个并不很高、也并不很威严的老者,他的神情安详而悠闲,看起来,是很和蔼、很好说话的样子。
只有他的一双眸子,正在夜色中灼灼地发光。*
老伯和善而不容拒绝地向阿雪道:
“你问了律香川三个问题,我也问你三个问题。”
他的姿态好像在说,这个人是知道一切的。这就说明即使他是在问问题,也不是“问”,而只是单纯的“印证”来人的回答和他心里的答案是否符合罢了。
阿雪当然是看不出来这些的,他正在在意着另一件事:
“我不是问了他三个问题,是‘随便’地问了他三个问题。”
老伯宽和地笑了,从善如流道:
“那我也‘随便’地问你三个问题。”
阿雪怔住,想着,怎么能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随便”呢?没办法,他也只好站在那里,等着老伯发问。
然后老伯就开始问了:
“你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从来就只有一个答案。
“从雪原上来。”
“这么说,你是从关外来的。”
“是。”
“你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孙蝶。”
老伯的手搭上椅子把手,暗暗握紧了。
“你来错了地方。”
他激烈的神情只闪过一瞬,然后目光马上恢复平静。老伯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冷淡地说:
“我只能告诉你,我并不认识任何叫作孙蝶的人,就算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她也与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太冷,不是太冷酷,而是太冷淡。而冷淡比冷酷更无情,更让阿雪感到不舒服。
那一种隐晦的郁懑又出现在他的身上。
阿雪自己都没有发现,在听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已下意识地握紧了剑,然而在暗含肃杀的空气中,他又马上醒觉过来,把手慢慢地移开了。
但他仍执拗道:
“有人要我来杀她。”
老伯的声音竟然还是很稳:
“我已说过了,她与我没有关系。”
阿雪皱眉。
“你不要她?”
这句话实在有些突兀。。老伯终于有点儿生气了。可是就连这生气的情绪也很快消失,他的心情又平息下来,甚至道:
“你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最好还是回到你应该回去的地方,就算你回不去,我也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只是,你最好不要再参和这件事。”
他的话虽然贴心、好像很为阿雪着想,也已自然而然地到了“不可违背”的那一步。
院中气氛越紧,阿雪闭着嘴,不说话了。
老伯面上的冷淡却减少了,他又变回了那种和蔼的样子,他很和蔼地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是一个话题结束的暗示,然而阿雪照样不明白这暗示,他竟真的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事”。
——他还记得,那卖面的老者说,什么麻烦都可以给老伯说。
于是他真的说了。
“你经常帮助别人。”
“是的。”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样东西。”
“好。”
老伯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引得阿雪抬头,用一种近乎无理的直白目光盯着他看。
老伯便用一种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的、慈爱而权威的目光回看他。
在这样的目光中,就算是阿雪也明白了:老伯并不想与他做“交易”,甚至并不把他当做一个能够平等对话的对象。
阿雪只觉得仿佛一剑抽空,心里不仅不舒服,又加上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觉得再站在这儿实在没有意义,于是不再多留,收回目光,转身便走!
“等等。”
老伯叫他。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还有什么事?”这个问题,好像并不算在老伯口中的“三个问题”之中。
阿雪确实很想走,又不得不停下来,闷着头听他的所谓“最后一个”问题:
“年轻人,你给老宋的那匹马要多少两银子?”
“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要紧,老伯会用一个“绝对公道”的价格,为那个为他做事的老者买下这匹马。
——因为他是老伯。
——而老伯,就是“公道”。
*红蝶舞,我自己造的花。如有雷同,我运气好(
*引用自《流星蝴蝶剑》,表达上有小改动。
修了。
朋友们我修文的次数很多,有些时候修的东西又很小,而晋江似乎每次改文都算是“更新”,所以有些朋友可能会因为点开没有看到新章节而失望,但是我自己总是忍不住修文呃。。我会尽量晚上改文,请大家体谅[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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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