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68章 南烟寺（13）

一个月后的某天开始，小和尚再也没有回来。

首先是第一天。齐欢以为是课业繁忙抽不开身，便缩在被子里看着门口，像往常一样等着那团暗红的烟云飞快蹦进屋里，咧开大大的笑，再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然后是第二天。他想，也许是小和尚有什么事下了山，一时半会回不来，于是便依旧看着紧闭的门，又偷偷从窗户往院中找寻。

再然后第三天、第四天……他多想出去找找，可他又怕被人看见，给小和尚添麻烦。

而第七天的晚上，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小和尚。

“这位……施主。”

年轻僧人犹豫地行了佛礼，对齐欢说。

“您还是快些下山吧。再这样下去，师弟他……”

僧人带着齐欢走出院子，在夜色下穿过不见灯火的寺中，来到一处积满雪的长阶前，远远地停在门柱后面。

齐欢顺着望去，那漫长的阶梯几乎看不到头。只在不算明朗的月光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满身覆着雪，跪在那段长阶前，一动不动。

那团烟被雪压得黯淡，几乎快要熄灭。

“师弟已经跪了七天了。”僧人小声对他说，“方丈无论无何也不肯答应。”

“……我知道了。”齐欢低下了头。

于是龙回到了那汪浑浊的池水中，再次日复一日地看着池中近乎映不出来的天。那个小和尚也没有再出现过，它想，也许他放弃了，因为冬天的雪实在太冷了。

它想，它不要再连累别人了。无论是娘亲，还是那个小和尚。

——

“你不想回南烟寺看看嘛？”李言清双手枕着脑袋，望着深邃的天空，“你看，你现在都是枫火莲台的二把手了，人家方丈也早换了人，说不定现在这个更好说话呢？”

“我……”齐清轩迟疑了。

——

“清轩啊，你想回去看看吗？”

青衣人悠闲地靠在躺椅上，望着外头无边的莲花池，手中火红折扇一搭一搭地摇着。

“……未曾想过。”齐清轩平淡地说。

“那也好。”姬瑾轻笑一声，收起扇子，垂眼看向飘到他膝上的枫叶，又捻起叶子来，放到眼前细细观察过叶脉，“早些看开也好。积郁于胸，日复一日，等你想看开了，说不定就迟了。”

——

他胸中突然郁闷堵得慌。

放到以往他都能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可现在却有些难以挥去的念头缠在心上。那座院子变得如何了，那个小和尚是不是还是胖得看不见眼睛，那头红发估计早就剃了……

那个小和尚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救过一条困在水里的龙？

“这样吧。”却不等回答，李言清直接替人拿了主意，“等回去后，咱们专门去趟南烟寺怎么样？”

“可是……”

“哎呀没事的，就当陪你去道个谢嘛。都是兄弟了，凕哥和云哥肯定乐意，我估摸着你自己也不敢去。”

“……”

说罢，李言清笑嘻嘻捋了两把龙脖子，把鬃毛顺得发光，再又话锋一转，问道：“哎还有，你还记得那小和尚叫啥不？说不定去之前能先打听打听？也算有个准备嘛。”

奈何都问了，齐清轩即便迟疑，也还是勉强答出两个字：“……天涵。”

“天寒？哪个天含？信函的函？”一下不确定，李言清眨眨眼，又见齐清轩再不吭声了，便自己琢磨起来，“嘶——天……等会？”

却念叨不过两句，他脸色一愕，惊呼一声，差点一下坐起来。

“天涵？！你说的那个小和尚，不会是南烟寺现任方丈吧？！”

齐清轩瞥开视线。

李言清眉毛都飞起来了：“你心虚什么！这么大事你不早说！”

紧接着一条尾巴劈头盖脸地砸到李言清脸上，把再多的话憋了回去。齐清轩只道：“快天亮了，赶紧睡觉。”

*

「何其吵闹，他就是为了这些而抛下你的？」

不远处，宋云轻正驻足河岸，低头看着水面翻腾。而那水中除了他自己，还映出另一道飘渺细长的黑影，传出一阵沉沉的笑声。

“……闭嘴。”

——

钟鸣传遍山下时，天光才露了个头。

冰冷河水奔涌呼啸着划开山林，将乱石冲刷得滚圆，堆在一旁，便是片开阔河滩。于是在这里生出了石缝中的杂草，覆上了风扯下的落叶，荒无人烟的地方除开湍流声便什么都听不见了，连鸟鸣也被卷碎在河浪里。

“你真打算跟我去？”

洛凕驻足在河滩边，不再往前，只隔着乱石望向那汹涌河水。

“在下跟都跟到这来了，道长不会打算这时候赶人吧？”柳时跟在一旁，笑得人畜无害，一说便又作出几分叹息之意，“枉在下一片真心实意想要帮忙，谁曾想——”

“小柳儿。”却听洛凕突然叫道。

而这个称呼一出，柳时顿时笑容一僵，话头也止在嘴边，那从未正经过的脸上竟多出一层错愕。

这下轮到洛凕不禁笑了一声。他背着手转过身去，眼中打量柳时那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表情，笑道：“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如果我们以前见过，说不定我会这么叫你。”

柳时这才回过神来，竟似是正被点破，紧接大叹一声：“……失策，在下还真被唬住了。”

“我本也不确定，但你这反应实在不寻常。”洛凕笑着收回视线，“何况我想了一路，便觉你和白原川关系应该不错，或许你还见过我。”

无非是他太了解他们。宋云轻突然离开定是有何缘由，而这孩子能决定不同他说，八成是因为还有白原川在。但那狐狸哪对他上得了心？比起他倒不如跟着李言清，便肯定会想办法开溜。

而就在这时，柳时来得也未免太过恰好，还偏偏对这事颇为关心，便叫洛凕更觉蹊跷。

再随口一诈，竟真就诈出些什么来。

“这都被猜到了？”柳时挑眉，“在下还以为藏得挺好呢。”

“硬要说除此之外——”洛凕说着却又指指自己的眼睛，笑意更深，“那样的眼睛，实在少见。要是你遮一遮，我定认不出来。”

那双暗紫的瞳中仿佛有着万般星辰，于常人而言本就尤为引人注目。一点泪痣落于左眼，便仿佛从中坠落的星河，整片夜空明亮且深邃。倘若见过一眼，定是多年难忘的。

柳时又是一顿，下意识摸上眼角。

“他全告诉你了？”洛凕又问。

“一半一半吧。”柳时耸耸肩，随手一撩被河风吹乱的头发，“他说什么——有人始乱终弃打算狠心抛下他的老友，他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叫在下帮帮忙，好好陪陪人家给人舒舒心。要万一看对眼了，他也双手双脚赞成这门——”

“……的确是他会说的话。”洛凕出声打断。

那狐狸真是……这么多年，满口怪话倒愈发精进。

“道长放心，在下早就心有所属，也不会趁人之危。”柳时拍拍胸脯保证，再朝洛凕眨眨眼睛，不咸不淡道，“那在下都说了，道长总该不赶人了？”

洛凕淡淡瞧人一眼，只道：“你何时见过我？”

柳时便两臂一抱，挑着眉回忆道：“二十多年前吧，一面之缘而已，在下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无非就是在下被人打断腿扔在外头等死，一个叫关夏的江湖郎中正好路过，好心救了在下一命，然后就把在下送走了……”

这话轻松得仿佛玩笑，听得洛凕一时不知该不该信。

而生怕人不信似的，柳时又补上一句：“就这么多，别的一概不知。”

“江湖郎中？”洛凕不禁问道。

“江湖郎中。”柳时重复。

“……”

洛凕一时难掩脸上诧异，困惑更是一下涌上心间。他从天界叛逃后还有这般闲情雅致，跑去当大夫？

“但不得不说，您变化也特别大。”柳时又嬉皮笑脸起来，语气半分打趣，“在下印象中的关大夫，成日苦大仇深垮着脸，说话尤其不饶人，手无缚鸡之力，背个药篓子都费劲。又哪想得到再见面，会成了一个为人随和的道长。”

说着，他也学人点点自己的眼睛。

“要是您遮一遮，在下也定认不出来。”

洛凕被噎了一下，一时没说出话。

平日垮着脸，说话刻薄，他以前倒的确是这样。奈何他现在对柳时也记不起多少，竟想不出一句能呛回去的。

“……先走吧。”他泄了气，干脆不再去想这些东西，“他们应该快到村子了。”

——

李言清被一把拎起来时，还在做着游山玩水的美梦。

这就好像他还在草里欢快奔跑，却猛地踩进个坑，摔了一屁股泥。而那个把他绊进坑里的人毫不在意，只将他往旁一杵，冷声说：“走了。”

奈何他惹不起宋云轻，便只得攥紧拳头深呼吸一口，晃着惺忪的脑袋怏怏迈开步子。再揉揉眼睛勉强直起肩，李言清有气无力地问：“咱们还有多久到啊？该不会找错了……”

齐清轩走在一旁，漠不关心：“让你别跟。”

“不行！”李言清立马来了气，“来都来了！”

仿佛喊出这句话给了他十足的勇气，这下也不怕惹到人了，李言清心下一横，快步跟到宋云轻身旁去。

“云哥，云哥？”叫了几声，见宋云轻看都没看他一眼，李言清干脆自顾自继了续，接连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凕哥闹矛盾了吗？那为什么不好好说清楚？”

然而宋云轻根本不回话，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仿佛身边只有空气。

李言清眉毛越拧越紧，终是憋不住了：“嗯——我忍不了了！”

他干脆一把扯住宋云轻的衣袖，硬生生把人拽停。宋云轻这才瞥向他，微微皱起了眉。

齐清轩便也跟着停下，抱起手臂观望。

“凕哥对你那么好！说好一起去，你干嘛非得一声不吭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嘛！”李言清气愤道，“我刚碰到他的时候他就像快死了一样，讲话时不时阴阴郁郁的！你来了他才稍微有点人样！万一他起来没看见你，以为你走了——”

却有一个声音将李言清的话盖了过去，满是不屑。

「区区凡人，他们会懂什么？」

宋云轻神色暗了暗。

「快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将衣袖一扯，转身快步朝原来的方向走去。

“哎！你这木——”李言清还想追问，却被齐清轩按住了肩膀。

“让他自作自受去。”齐清轩的语气竟也稍有些恼。

李言清再望了望宋云轻走远的背影，欲言又止，也只能吐出口郁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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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南烟寺（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