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第67章 南烟寺（12）

行至深夜，风随夜色愈发寒冷，河水转入山林之中，不似下游那般奔腾。

“枫火连川雾霭云，山间明月升……”

火光跳动着，将稀落生着杂草的土地映得橙红。悠悠哼唱环绕在篝火边，曲调是低沉的。难言的郁闷并在其中，亦不至于悲凉，只有种无奈与神伤随河川没去。

“江船悠悠藻荇毡，湖上白莲桥……”

“齐哥唱挺好嘿！”

至最后一句徐徐落下，李言清坐在地上呱唧呱唧鼓起掌。地上是铺着层厚布的，一头有截毛领，是他自己的斗篷。而他旁边还盘着条银龙，脑袋搁在斗篷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篝火。

“别人教我的。”齐清轩只道。

“让我猜猜。”李言清故作出副沉思模样，笑嘻嘻道，“富哥教的？”

齐清轩不答，从鼻子里嗤出道气，尾巴一扬，甩到李言清脸上，把人劈头盖脸地按倒在地：“赶紧休息。”

李言清始料未及，忙把糊了满脸的尾巴毛拨开，再拎起那条粗长的尾巴放到一边。却又眼睛一转，他紧接着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伸手一抱，半个人贴在银龙身上。

龙顿时发出阵低吼，嫌弃道：“挪远点。”

“你身上暖和嘛。”李言清不依，又贴紧些。

齐清轩瞥他一眼，再是一口气从鼻子里喷出来，吹得篝火一晃。

天上月明星稀，不见云层。空旷河岸上寒风阵阵，也在火边化了去，驱不走周围的暖意。只是饶早已入夜，李言清也完全没有困意，四下安静，便只能仰面看着月亮出神。

“……他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半晌过去，他小声嘀咕道。

“虽然云哥平时就闷得很，但从镇上出来后，每次我一提起凕哥，他就不理我了。”

似是全然不在意宋云轻就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河面，李言清并没有刻意把声音压得多低，反倒故意能让人听见似的，语气也十分郁闷。他再而撇撇嘴，手往齐清轩身上一拍：“你说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齐清轩被拍得刺挠，鳞片一缩，带着背上的鳍都抖了抖，没好气道：“你还管别人，你跟那狐狸又是怎么回事？”

“啊？！”李言清一听腾地坐起，惊诧写满整张脸，“不是，我跟他怎么了？！”

齐清轩皱皱鼻子：“那你身上全是狐狸味？”

李言清心里那是一百个冤枉，有口也说不清。他跟白原川可什么也没发生过，顶多就是他单方面被骚扰。而一想到这个就来气，他恶狠狠道：“还不是他装小狐狸骗我！”

那看着可可爱爱可怜兮兮的小白狐狸，谁想得到是个妖怪？是妖怪也罢了，怎么是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变态假道士？

“啊！”李言清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顿时更气了，惊呼一声手往地上一捶，“说起来凕哥知道也不告诉我！害我真以为那是普通狐狸！还——”

他突然打住了。

气氛停顿许久，一声愤懑的哼哼从李言清喉咙里挤出来，颇为咬牙切齿。

齐清轩：“哈。”

“你笑了！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李言清恼羞成怒，一把扑向龙头。

而齐清轩只往旁一躲，就叫人扑了个空。接着他终于忍不住了，笑得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尾巴在地上甩得唰唰作响。

李言清穷追不舍，一番拉扯终于让他逮住了龙脑袋。他总算得着机会对那头他觊觎许久的柔顺长毛下手，这会也不管会不会打结了，报复似的对着鬃毛一顿揉搓，把那头毛弄得乱七八糟。

齐清轩倒也不生气，干脆便不挣扎，任人接着乱摸脑袋。

不一会李言清便心满意足，把龙一放，给人把鬃毛重新捋捋顺。却又似突然想到什么，他转而若有所思地朝齐清轩一瞧，起了个头：“哎，说到这个。”

等人把眼睛转过来，他才继续道：“嘶——齐哥有没有遇到过顺眼的？”

齐清轩被问得一愣。

“……我没想过。”

半晌，他茫然地低下了头。

“除了阁主和你们，我从未在意过别人。阁主对我而言像父亲，而你们是……朋友。除此之外……”

篝火跳动着，和残月一同将黑夜稍许驱散。银龙的鳞片泛着光，金色眼瞳中映出橙黄的火，在话语间透出些许落寞与无措。龙从喉间发出一阵低吟，便没了声音，好像再也举不出其它了。

李言清见状也心知不好接着调侃，便没有再说什么，往后一仰躺了回去，稍有生硬地摸了摸光滑的鳞片。

再只闻一声叹息似的鼻息。

过去好久，久到李言清眼皮一沉一沉打起瞌睡，齐清轩才又慢慢开了口：“……也许还是有的。”

声音细微得像在自言自语，火焰噼啪声伴着风，几乎要将这句话盖过去。

“什么？”李言清重新睁开眼。

“……放不下的人。”齐清轩小声说。

他似乎有些犹豫，眼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而接下来他又一声不吭了，只缓缓把头搁在地上，眼睛依旧看着那堆火焰，定定的好像能从中看到什么。

“说说呗。”李言清被勾起好奇，却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便用手肘推推龙脖子，“横竖咱俩都睡不着了，总比看月亮强嘛。”

龙颇为挣扎地动动身子，好像总算找到个舒坦姿势，爪子一揣，干脆把尾巴也带着情绪似的横到李言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开口：“在遇到阁主之前，我还遇到过一个小和尚。”

李言清眨着眼问：“小和尚？”

“很胖的小和尚。”齐清轩说，“胖得快看不见眼睛，头发红红的，很软，很暖和。”

——

那是正值寒冬，一个漫天飞雪的晚上。

铜钱池上都结了层薄冰，空洞的风肆虐过巷中，呼啸着将雪砸上斑驳的墙，堆上零碎石地。

那小和尚身量不高，远没到要剃度的年纪，一头蓬松红发乱糟糟搭在肩上，远看像是团暗红的烟。圆润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小手紧紧攥着，淡淡的红眉毛挤成一座小丘。眼底却是青山似的壮阔，与年纪不仿的气势要从中喷薄而出。

“唷，哪来的小秃驴？你家大秃驴呢？”

“去去去，道行都没成呢，别打扰大人们驱邪！”

“南烟寺不是不管凡尘事嘛，小高僧难不成要来劝咱们慈悲为怀——？”

巷中围着几人，见那小和尚走来，皆发出一阵嘲笑。而小和尚只是拦在那个头发灰白的孩子前面，用自己并不算宽厚的身躯，挡住那些嗤笑着伸来的手，隔断满是恶意的话语与目光。

“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切，这小妖怪怎么不见你们管？”

那些人见状不屑，要动手把小和尚拎开。却才上前，又接连神色一怔，脸上转为惊恐。

只见小和尚身后，除了缩在一角的孩子，竟还站着一个高墙般的虚影。同他一样是暗红的张狂长发，武袍覆身，面容盛怒，瞳中幽青，宛若鬼神阎罗。

“阿弥陀佛。”小和尚却是笑眯眯的，“天色不早，各位施主请回吧。”

——

“喔，是不是顾管家提过的那个小和尚？”李言清恍然大悟，“那个莫名其妙把人家少爷打了一顿，完了镇上还说他中邪的那个？”

“……嗯。”齐清轩应道。

李言清挠挠头发：“原来他是在帮你啊。”

——

小和尚打跑了那帮纨绔子弟，又见齐欢伤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便不由分说地把比自己瘦了好几圈的孩子抱起，一路小跑着溜出镇子。

齐欢不知道后来如何了，只是他再醒过来，周围便不见了刺人骨髓的冬雪。取而代之的是炉火温暖、床褥厚实，屋内干净整洁，飘着甘甜的檀香味。外头安安静静，又不像巷子里那般死寂，反而是祥和且安宁的。

还有那个小和尚厚实的红发，和暖呼呼软绵绵的手臂。

“哇！你醒啦！你别怕，这里是我的屋子，坏人不会来的！”

小和尚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又莫名令人安心，叫齐欢真的放松下来，不再害怕这陌生的地方。

“你饿了吗？我去斋堂给你弄些吃的！”

他闻到了檀香，闻到了炭火味，闻到了很久以前才感觉过温暖，闻到了来自他人的关切。

“哎！你怎么哭了！是哪里疼吗？那我去找药来……”

就好像做梦一样。

*

那也许是齐欢过得最为安心的一段日子。那时他几乎要以为，他说不定能就这么活下去。

尽管他不能出去，只能藏在那空旷的房间里。但屋里的炉火是暖的，空气被檀香熏得清新。他不用挨饿受冻，不用被人骂作妖怪，只需要等着小和尚结束了诵经回来，陪他聊着天说着趣事。他们再一起挤在柔软的被窝里，闭上眼等待清晨的钟鸣。

不到十岁的孩子不敢奢求更多了，他害怕极了在街上流浪的日子，他希望那个暖呼呼的小和尚能一直陪着自己。于是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踏出那扇门。尽管它从未上过锁，尽管他能从窗户望到外面空无一人的院子。

因为小和尚是偷偷把他带回南烟寺的。

外面不时有僧人前来打扫，他便偶能听见一两句闲谈，皆是对这房间的主人。

“小师弟向来守规矩，那天怎么突然就把人打了，还一声不吭自己跑回寺里？”

“你没听他们说？被打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前两天拖家带口闹到山上来，硬说看见鬼了，是小师弟进那铜钱巷中了邪。”

“闹到寺里了？！方丈怎么说？”

“老方丈亲自出面把人打发走了，让听到的全都当不知道，也没怪罪……”

“嘶——独自一间院，犯错也不怪，这么招方丈稀罕。你说，小师弟该不会真的是——”

“嘘，武神在上，非礼勿视，非礼莫言……”

——

“……听上去你没待多久。”李言清没忍住插了句嘴。

“嗯。”齐清轩道，“一个月后我就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