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五十一年,五月初六子时,永泰帝旧伤复发,半夜传召太医诊治。无奈伤势过重,无力回天,次日寅时,永泰帝驾崩。
谨遵先帝遗诏,皇子楚瑾即位,择良辰吉日,于六月初六举行登基大典,改永泰为庆和。
新旧交替,最为动荡。
民间有言,内有奸佞把持朝政,诸侯割据一方,外有蛮族虎视眈眈,不怀好意,新帝年幼,太后仁慈,孤儿寡母,难守江山。
天灾**,接连不断。
庆和三年,辰州、永州、衡州等府,自五月至七月不雨,民之饥殍者不可胜记。
庆和五年夏,福建等道旱,井泉多涸,人渴乏,疫死者众。
庆和八年春,枯旱霜蝗,饥馑荐臻,百姓困乏,流离道路。时年夏,蝗从东方来,蜚蔽天。
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国之根本,为之动摇。民间有言,新帝不仁,罪孽深重,龙王暴怒,天神降罚。
为安民心,君将下,罪己昭。
祭台之上,天子身着玄色祭祀礼服,上衣下裳,大袖收口,腰间系双鱼阴阳纹革带,头戴冕冠,他背脊直挺,犹带青涩的脸上残留着几分不悦。
寒风刺骨,冷风鼓吹着宽大的衣袖,上次如此兴师动众,还是在登基大典祭天的时候。
楚瑾站在祭台前,冠冕前的珠玉帘,遮挡住他的视线,也隔绝了旁人探寻的目光。垂在两耳的纩隔绝了声响,他听不清呼呼作响的风声,更听不见阶梯之下,文武百官的窃窃私语。
冠冕是个好东西,正如师者教诲,“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
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1)
势单力薄的他,确实应该装聋作哑。
可装久了,也可能会成真。
祭台上的风确实很大,垂在两耳旁的玉石似要随风而去。没了纩的堵塞,耳边只余猎猎风声。即便没有头戴冠冕,他也听不清百官的低声细语。
官员按品级列下首,隔着通天长梯,还隔着珠玉帘,魏相应当看不到他的失态,楚瑾脸色微缓。
对这过分年轻的丞相,楚瑾是心有戒备的。
这新任的丞相,确实比倚老卖老的旧相好上些许,可他出现的太过蹊跷。突然声名鹊起,横空出世,竟能得到固执严苛的帝师赞许。要知道,即便位高如丞相,帝师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最让楚瑾想不通的是,向来把手中权力抓得紧紧的丞相,竟也选择告老还乡,避其锋芒,临走前甚至向他推举了魏子沐。后来,连母后都暗示他,择魏子沐为相。
时辰到,祭祀始。
祭台被重新翻修过一遍,不远万里从云南运来的石料,举国最好的雕刻大师,历经一年,给原本的祭台加上一圈护栏,更是多加了三条通往祭台处的阶梯,意为四通八达。
走到祭台中间,楚瑾少有的胆怯了。
不是为接下来的罪己昭,也不是为了作为皇帝的名声,更不是被这难得郑重的祭祀大典吓破了胆。
他只是害怕,没有下雨。
在这复杂的心理之下,楚瑾竟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在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位上坐了十年,即便真是个无知孩童,也该有些明悟了,更何况,他也不是被娇宠着长大的普通富贵人家。
什么罪孽深重,新帝德行有亏,不过是哪个居心叵测的诸侯趁机放出的谣言,以乱民心。偏偏文武百官,特别是魏丞相,大力支持,百官施加压力,他不得不下罪己昭,平神怒,安民心。
呵,若下罪己昭,举行求雨祭祀确实有效,即便于他名声不利,他也义无反顾,可他清楚,这只是个妥协后的形式,这让他如何甘心。
怕是废了人力物力,最终还是一场空。
再这样干旱下去,真离亡国不远了。
收起突如其来的忧愁,楚瑾脸上微松,带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种事情也轮不到他操心,有胸怀天下的丞相在呢。
吕奉常将起草好的诏书,恭敬地举在过头顶,站在祭台下不远不近的地方,待今上从他手中接过诏书。
年轻的皇帝还是沉不住气,脸上露出几分愤懑不平。
任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罪行背锅,心里都会不平的。
奉常低垂着眼,视而不见,只是将腰弯的更低了,脸上更是肃穆。丞相与今上之间的博弈,可不是他一个负责祭祀的人应该担心的。
唯一需要考虑的,大概是,今上到底何时接过诏书。
今上没让吕奉常等待多久,只觉得手上一轻,就像卸掉了某种负担。吕奉常维持着原先的动作,后退了几步,待退出祭坛范围后,才直起腰杆,顺着天梯,走下祭台。
诺大的祭台,就只剩下楚瑾一个人。
性子也使过了,丞相的话,即便是天子,也没能真正地违背过,就算刻意误了时辰,这祭祀还是要继续下去,拖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楚瑾也知道这不痛不痒的反抗并没有什么意义,可他就是不服气,这本就是天灾,与他的品行有何干系,非要他巴巴地凑上去承认自己有多么糟糕吗?
不过就是向天下人传递一个消息,他,楚瑾,庆和帝,就是个品行不端的皇帝。好坐实了他治国不力的罪名,往后,谋逆之人也能打着这旗号推翻他的统治。
看清楚了又怎样呢?
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脑海里不期然地想起丞相那云淡风轻的模样,楚瑾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明明岁数相当,魏子沐能当上丞相,权倾朝野,诸侯都争相拉拢,而他,怎么就处处受掣呢?
(1)【成语】 水至清则无鱼 ,人至察则无徒
【出处】班固《汉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祭祀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