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在寒?”
符确握着他小臂的手一直没松开,另一手下意识地去拨他挡着眼睫的额发。
“认得出我是谁吗?”
指尖碰到额头的一瞬,江在寒猛地后退。
巷道的路由大尺寸砖石铺成,被雨水冲得湿滑,江在寒踉跄一步,向后摔坐。
一个小物件从手中滑出,落在他身旁。
符确定睛看去,是方菲的钥匙扣。
江在寒一直没回去,是在找这个。
*
“是我,”符确蹲下去扶他,“没摔着吧,是我,符确。”
江在寒这一摔,倒像清醒了些。
他躲过符确的手,压着前额。
还好路面干净,没什么尖锐凸起,符确判断应该没伤着。
他看不见江在寒的脸,只看见那薄背起伏,由急渐缓。
符确耐心等了一会,听见江在寒缓慢地说: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事的。”
符确大约猜到,江在寒要么是将他误认成暗巷偷袭的坏人,要么把他当作什么跟踪狂了。
听别人讲江在寒的事,符确气愤是气愤,但没怎么细想,此刻亲眼见了,才发觉那件事对江在寒的影响恐怕比听说的更严重。
符确宽慰道:“没事,别在意。我扶你起来吧?都淋湿了。”
要是平时,他就伸手扶一把了。但现在不敢擅动,怕刺激到江在寒。
江在寒依旧撑着头,弓着的背脊渐渐放松下去。
他没让符确扶,自己撑地站起来。
声音平稳了很多:“很不好意思,我没看清。”
“没事,江老师,”符确语气轻松,体谅地说,“这儿这么黑,又下雨,谁能看得清。都怪我出来瞎溜达,您是不是把我当抢劫的了?我这个体格,确实有潜质哈哈哈哈哈。”
A市的抢劫案件本就不少,何况这边商业区,砸车抢包常有的事。符确这么说,江在寒便顺着话,没有辩驳也没有再解释。
***
“你俩游泳去了湿成这样?!”
秦立面对两只落汤鸡,从已经打包起来的储物盒里翻出厨房纸巾。
“这个。”江在寒把挂件递给他,“你带给方菲吧。”
方菲每天中午去秦立家的餐馆吃饭,他俩几乎每天能见着。
秦立接过钥匙扣,忍不住骂他,“就为了找个这?!”
“是全家福那张。”江在寒接过一大叠厨房纸巾,草草擦了擦头发。
秦立不讲话了,憋了半天,说:“就算是那个,明天早上过来找也来得及。这边不会有外人来!她要知道你淋成这样,挨骂的是我好吧。”
“就说在屋里找到的。”
江在寒的平静和秦立的捶胸顿足形成鲜明对比。
秦立觉得自己迟早要被江在寒气死。
他拿江在寒没办法,转头冲符确:“你呢?!也帮着去找?你俩就不能打把伞?!”
江在寒捏着纸巾,抿唇没看符确。
“不是,”符确嫌T恤湿哒哒的不舒服,直接脱了站在水池边拧了两下,“我手机没电,去车里找充电宝。我打伞了,哪知道正好这一下雨特大,根本不顶事。”
“你背上怎么搞的?”秦立眼尖,瞧见符确后背的一片红。
江在寒擦拭的动作顿了顿,飞快朝符确看了一眼。
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小片破皮。
应该是他把人抵到墙上时碰撞的擦伤。
江在寒攥紧手指。
符确把T恤套回去,鲜明浓重的眉眼先从领口露出来,笑得坦荡无害:
“外头太黑,不小心蹭着了。”
江在寒又朝他看了一眼,很快。
在符确套好衣服之前,默默收回目光。
“我先回去了。”纸巾被江在寒对折再对折,整齐扔进垃圾桶。
“雨这么大,”秦立看看乌漆嘛黑的窗外,“我送你吧。”
“不用。”江在寒去壁柜拿包,“我租的车,明早要还。”
“明天我再带你过来拿。”秦立脸色有些担忧,想说什么又碍于符确在这,张口犹豫一瞬说,“天黑又下雨,你车技我不放心。”
“我没事。”江在寒不给他再坚持的机会,淡淡丢下一句,“你得留下打扫。”
“我也回去。”符确对着有点距离的垃圾桶远射,废纸球精准落入,“坐我车吧江老师,顺路。”
“谢谢,不用了。”江在寒拎起背包,“开车小心。”
***
江在寒坐在驾驶座没急着走。
他在黑暗中摸出药瓶,耳边都是雨声。
雨刷在高速模式下疯狂摇晃,路上车不多,但忍受手肘的钝痛和脑中的嘈杂声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直到开回家,江在寒也没有察觉后边不远不近一路跟着他的福特猛禽。
他在睡前又吃了药,闭目静待脑中的暴雨平息。
江在寒陷在混乱纷杂的梦中,睡得不安宁。
一会是自己站在高耸入云的宏远大厦外面,茫然走了很多圈,却找不到门。
一会是初阳国际学校西侧门的巷道,高年级学生对他拳打脚踢,恶语相向。
江在寒几度挣扎要醒,却醒不过来。
轰雷、暴雨、逼仄巷道的酸臭味……
掌心的血淌出来,很快融进遍地的雨水中。
厚重的靴底压着手背,江在寒明知这是梦。
因为反复太多次了。
但还是对接下来的情节生出熟悉的恐惧。
“老爸送的生日礼物,”短刃精致光亮,在江在寒面前晃了晃,“来,小野种,帮老子试试好不好使。“
金属刺破皮肉的剧痛真实而清晰——
江在寒骤然吸气,终于逃离了这场梦魇。
*
厚重的窗帘挡了光亮,江在寒在黑暗中睁着眼,静静待了一会。
等噩梦的余悸完全消失,他才察觉自己头痛得厉害。
发烧了。
他慢慢侧过身,伸手摁亮了床头的数字钟。
四点二十二。
才睡了三个多小时。
***
江在寒起身冲了个澡。
头痛的感觉没有好转,又吃了两片退烧药。
他不打算睡了,披了件外衣下楼。
饭厅角落的银点从猫粮碗里抬起脑袋,耳朵竖起转了转,又埋头吃起来。
一楼的客卧是江在寒的书房。他花了半小时预览今天的课程内容,接下来一小时完成了文献综述的修改。
去厨房倒水的时候,手机里多了一条未读消息。
——系统收到南海三期的申请,主申请方不是宏远,是福南。
江在寒蹙眉,宏远没有提交申请。
但他很快想到缘由。
昨天的能源快讯提到宏远总裁徐徽言远赴澳洲,大概宏远在那边的液化天然气项目基本敲定了。二百三十亿美元的预计投资,跟南海项目前后脚,怕是资金上扛不下来。
江在寒盯着屏幕,把每个字重新读一遍。
他快速而简短地回复:
——福南做不下来。
对方过了几分钟才发来消息:
——起这么早?福南向宏远和其它公司发出了合作意向书。
不同于宏远,福南在能源行业只能算是雏鸟。
虽然这两年势如破竹,迅速挤到全国前三,但资历和资本远比不上宏远。
国内每年都有新兴崛起的能源公司,大多昙花一现,拼命炒作融资、一个项目都做不完整的多的是。
江在寒这些年时刻关注国内的讯息,起起伏伏的小公司见多了,便懒得在意。
他重新点开之前看过的一则快讯,里头有福南的相关介绍。
私人企业,三年前接任总裁的是老总的长子,名字叫——
江在寒定睛,叫符咏。
***
符确没打算来上课的。
但顾念周明远的瘸腿,他就好人做到底免费把人送到工程楼。
这个点,去体育馆太早,没人打球;
去图书馆太晚,占不到可以肆无忌惮打游戏的靠窗单人隔间。
来都来了,勉强去教室补个觉吧。
“嗯嗯,江老师声音好听,”周明远拿人手短没有原则,“他的课超适合补觉的。”
声音好听的江在寒今天嗓子哑了。
他戴着口罩进来,抱歉地对大家笑笑。
“不好意思,嗓子不太舒服。但不是病毒,请大家不用担心。”
声音闷在口罩里,符确还是能听出来他浓重鼻音里的沙哑。
江在寒别好麦克,照常讲课。
内容依旧精彩,节奏也张弛有度。
但符确走神了。
江在寒每到一个间隙,就会悄悄摁断麦克,站在旁边咳两声。
大屏幕上放着讲解动画,别人可能没注意,但符确总觉得那咳声刺耳。
听得他心烦。
啧,什么身体素质,淋个雨就病了。
病了就请假休息啊,逞什么能。
搬个椅子坐着讲课也行啊,怎么就非得站着?
学霸就是教条、呆板、不懂变通。
九十分钟的课过半,照例是十分钟休息时间。
讲台边放着折叠椅,江在寒看了一眼,正要去拿,有个学生上去问问题。
是陈沉。
符确指间转动的签字笔啪嗒掉桌上。
“你干嘛?”周明远坐在旁边,看着那支无辜的笔滚到地上,“妒火又烧起来了?”
“我也去问问题!”
符确哗地站起身,大步走到讲台。
江在寒视线被挡着,没注意过来的符确。只觉得后肩被轻轻拍了拍,一个闷闷的声音说:“江教授坐。”
语气算不上尊敬,甚至不怎么和善。
硬邦邦的。
江在寒回过头,身后放好了一把椅子。
讲话的人已经疾步走下去了。
江在寒“谢谢”来不及讲,那人都快走到阶梯教室后排。
腿长确是有优势,走一步顶别人三步。
江在寒只坐了五六分钟,在后半节课开始前把椅子收好放回去了。
下课之后,又有几个学生问问题。符确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他连课本都没有,在座位上东摸摸西摸摸,磨蹭了五分钟,问问题的人完全没有减少。
“你走不走?”周明远上个厕所回来都收拾好了,看不下去,“绣花呢?”
“走。”符确故意把桌椅弄出很大声响,从教室最后一排咚咚咚走到最前排,出门时书包晃荡撞到桌沿,动静大得连中间问问题的学生都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们工科生都这么好学吗?”
周明远眼睁睁看符确莫名其妙去前门绕了一圈回来,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攻击范围广到全体工科生。
“是的,勤劳勇敢是我们的标签。”周明远指着前面,“陈沉去赶另一节课了。”
“……”符确调了个头,“我东西落教室了。”
*
江在寒四点多喝的退烧药,上完课已经又烧起来。
他早上没胃口,随便塞了两口面包和咖啡。上课时精力高度集中,身体的不适感受不明显,一下课就有点站不住。
江在寒强撑着精神回答问题,等教室没人了,才撑着台面喘气。
他摘了戴了快两个小时的口罩,骤然吸入的冷气刺激呼吸道,江在寒猛烈咳嗽。
水杯摆在讲台边,他一直没空喝。他在咳喘中伸手,不小心碰翻了水杯。
水撒了一地,江在寒在心里叹气,蹲下去捡杯子。
他实在没力气,蹲下去腿软得站不起来。
还好没人。
江在寒心想。
这间教室中午之前都没有课,他可以缓一缓再起来。
书包里有药,吃完再打扫那滩水。
“江老师?!”
江在寒在昏沉中打算得好好的,却没料到去而复返的符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