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董爱盈被人带了回来,却再没有和我们说过一句话。
医院传言,她被人拉下楼时,整个人都很愤怒,还解释说自己只是来顶楼透气。
当然这话没人相信,从事后病房里日渐增加的巡房次数也可以窥见一番。
再之后的一个礼拜,沈医生来查看了我的状况,给我开了颅核磁共振,还有近红外脑功能检测。
于是,我不得已再次来到B栋楼。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次我人还没跨进去,四周就向我投来敌对的目光。
四目交汇时,他们又心虚地挪开。
真得是虚伪至极!
我抑制住想要上前质问的心,佛曰莫生气,再抬头却见天空乌云密布,雷雨将至。
真是出门不查黄历,诸事不宜。
“请问,核磁共振室在哪里?”我向一楼导问台咨询。
黄莉从导问台后探出个脑袋,见是我,一脸不耐地指着侧后方位置,眼里的鄙夷不加掩饰。
等我才转身,她就拉住身旁圆脸的小护士,窃窃私语。
“就是她呀,长得也没多好看嘛!沈医生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也震惊,他居然要和温医生分手,明明都是快要结婚的两个人。”
“男人果然靠不住,只是没想到沈医生也这样。”小护士的声音,软糯糯,“原以为我只是粉爱豆会塌房,不曾想我男神也塌房,从此不做追星女孩。”
我心里暗骂一句:狗男人,徒有其表。
明明是他自己性格有缺陷,惨遭被嫌弃被分手,结果传言搞得他像什么香饽饽一样。
只能说人民群众的想象力终究还是太贫乏,多少年还是小三,小四那一套。新时代的女性,就应该像温宜一样,对男人的PUA,勇敢说不。
这样想着,我迎面就撞到沈逸。
果然人要是倒起霉来,老天爷都不放过你。
“检查好了就来我办公室一趟。”没有丝毫商量的语气。
“一般不都要等报告结果出来再说吗?”我并不想在此时给谣言再添一把火。
“刚刚已经看过你的片子,大脑没有发生功能性病变。失忆大概率是个体的自我选择。人会因为痛苦而本能封锁和美化大脑里的某段记忆。”他挑眉,“或者,你不想找回记忆了?”
声音轻飘飘,语气里却满是强硬。
这个男人果然会拿捏我的软肋。
我心里问候着他祖宗十八代,脚步却丝毫未停,跟在他身后。
过往的行人,侧目盯着我看,满脸震惊。
我当下就回瞪过去,这次他们眼神都没有躲闪,还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完了,这下可真是彻底解释不清。
我忿忿将目光转向走在前面的男人。
沈逸正一脸惬意地大步向前,步伐一贯得矫健有劲,表情也丝毫不受影响。人走到拐弯处,还扭头看了我一眼。
那样子要有多“嚣张”,就有多“嚣张”,让我整个人气不打一出来,内心一阵五味杂陈。
凭什么当事人毫无影响,我却要遭受无妄之灾。
而且,沈逸这个人,我猜不透。
从我第一次被他的手蛊惑,到后来发现他对我的了解,超出我的认知。
我在他面前始终像个透明人。而他看我,与其说是病患,倒不如说是某样感兴趣的东西。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词,但这就是我当下最真切的感受。
“你可以坐得随意点。”他先一步迈进办公室,指着对面的单人沙发和我说。
沈逸的办公室面积并不大,抛开左侧一整面墙医用收纳柜,右手边就只有一张中式办公桌和几把木质靠背椅。
大门正对面靠窗位置,有张奶白色单人按摩沙发,和房间整体的中式风格,格格不入。
我走上前,整个人瘫倒在上面。
他等我坐定后,打开病例,开始边询问边记录。
“你最后的记忆能和我描述下吗?”
我缓缓开口,说到那个抛下我的男人时,头再一次疼痛起来。
记忆里的男人,五官模糊一片,只余下决绝的背影和修长的手指,似乎刻在我的DNA里,刻骨铭心,难以磨灭。
挣扎时,额头滚落的汗珠流入嘴里。
好咸。
我轻啧一声。
“你知道他是谁吗?”沈逸声音冷清。
“连长相都看不清,我怎么可能知道是谁?”他的愚蠢让我有些恼怒。
“我不是在问你他的长相,我是问,他是不是你男朋友?”见我满脸困惑,他无奈解释,“你们出事时,呆在同一辆车里,而且你当时还坐在他的副驾驶,说明你们的关系很亲近,男女朋友的可能性很大。”
我在脑海里搜寻一圈,根本没找到一个叫男朋友的人,我甚至连个有好感的人都没有。
“没有,我出事那天记忆断断续续,我…”话卡在喉咙里,我犹豫再三后说,“我甚至不确信这段记忆是不是真的。”
“你的车祸是真的。”他肯定道,“但不是在十年前,而是七年前。”
一个答复,却给了我更多困惑。
七年前?
那我凭空消失的三年在做什么?车祸还是那场车祸吗?
我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缠绕、扭曲直至变形。惊恐的感觉也越发强烈,强烈到我完全没察觉到沈逸的靠近。
他背着光,我整个人笼罩在他身影下。
我抬头看他,他就这么直挺挺立在我面前,沉默地盯着我,眼神里的专注让人慎得慌。
我被吓得整个人钉在沙发里,不敢动弹。
他缓缓从衣襟里抽出条方帕,指腹轻柔地帮我拭去额间未干的冷汗。
手帕是真丝材质,印着英伦格,边缘用金线滚边,针脚整齐而细密。
白皙修长的指尖,夹着一丝暖意,覆在丝滑柔软的真丝上,轻柔抚过我额头,让我一时间晃了神,明明应该躲开,最后只是轻声道了句:“沈医生,您的手和他很像。”
见他没反应,我补充道:“那个丢下我跑掉的男人。”
他眼神里终于有了些情绪,可收回去的手却依旧镇定:“这世上总是有相似的人和物。”
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四月的天空忽而转晴,金色的阳光从落地窗外倾泻而下,镀在他身上,氤氲着暖暖微光,让他整个人宛若神祗。
“或许我可以帮你一起再找找回忆,以你主治医生的身份。”低沉磁性的声音好似佛音入耳,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笃笃笃。”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请进。”
齐耳短发的小姑娘,迫不及待推门而入:“沈医生,肖红基金会这期的款项打进来了,需要您这边确认病人名单。”
见他有事,我忙站起身,打算先行离开。
“汪宝宝,你先等一下。”沈逸从背后喊住我,转头对小姑娘说:“你先放着,我一会儿签完字送给你。”
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反应过来,语气揶揄:“这样也好,就不打扰你们了。”
办公室门合上的前一刻,她的眼神还在玩味地打量着我们。
我心里莫名腾起一把无名火,质问的话涌上嗓子眼,最后硬生生被沈逸递来的新款手机,遏制住。
明明不该平白拿他东西,但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接过来。人呐,有时候就不能太高估自己的道德感。
人穷志短,为五斗米折腰,说的大概就是我这种人。
“我现在可没钱给你。”我很坦率地告诉他我的贫穷。
虽然,这显而易见,但是,我明摆着耍无赖的表情,还是逗乐了他。
他莫名笑得很灿烂:“那你就当作是我对科学事业的赞助吧!”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走了。关于寻找你记忆的事,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上一秒还对我笑得温柔和煦,下一秒已经开始送客。
真是,谁稀罕。
我昂起头,毫不犹豫转身,连半分余光都不想分给他。
身上新换的病号服,却在我的动作下,不经意地擦过他桌角。
侧目时发现大剌剌敞开的名册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汪宝宝。
我惊诧,脱口而出:“沈逸,我为什么会在救助名单里?不会是我爸妈出事了吧?”
“没出事,你爸妈很健康,不要担心。”他语气里难得带着安慰的口吻。
“那为什么会走肖红慈善基金?我的家庭条件应该并不符合救助要求。”我质问。
父亲在那个年代,因为生二胎,被迫下岗做起小生意。正好赶上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创业热潮,我们家也通过勤劳致富,早早成了市里的万元户。
后来,父亲生意越做越大,虽然没到跻身福布斯排行榜的程度,但绝对是小康以上家庭。
“具体我不清楚,不过我确定是你爸爸主动帮你申请的。”他抽出文件下方的直属亲属同意书,递给我。
文书上父亲熟悉的字迹,一时间让我红了眼眶。
同意。
申请人:汪建国
申请时间:2016年4月9号
明明2013年,我们家还富绰有余,怎么到了2016年,家里的经济条件就落魄到,需要丢给慈善基金会?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有太多疑问,一时间不知道从何问起。
还未等我酝酿开口,他却仿佛洞悉一切:“汪宝宝,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我2017年才来这家医院,期间和你父亲见过一面。”
停顿须臾后,他接着道:“他说,他不能再来医院看你了,人要往前看,他还有另一个女儿要照顾。”
我怔住,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席卷而来,久久未能缓过神。
这样的父亲我不认识,一句“向前看”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彻骨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席卷而上,攥住整颗心脏,人如坠冰谭。
我全身冰冷,感觉血液都要凝滞,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颤抖起来:“真好,只有我一个人活在过去,他们都朝前走了。”
心里的窟窿越破越大,刺骨的冰水肆意向内灌溉,到最后我甚至忘记了疼痛。
我喃喃自语:“可是,我现在醒了,不是吗?那些丢下我的人,难道不会想要再回头看看我吗?那些过去的回忆对他们来说,真的都无所谓了吗?”
决堤的泪水,瞬间模糊我的视线。
沈逸将怀里的帕子递到我跟前,我没有接。
我有点恨他,恨他让我知道真相,却又不告诉我全部真相。
“或许,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醒了。沉睡的人时间静止,但活着的人却要每天睹物思人。这种痛苦,不是简简单单说放下就放下的,你也稍微体谅下他们不愿意接受现实的心情吧!”他语调低沉,没有责怪,就这么平静陈述着他认为的事实。
我逐渐冷静下来。
对,就算我不相信他,我至少也应该相信记忆里的父亲。那些沉甸甸的爱,终究是做不得假的。
我开始羡慕曾经枯燥,平凡而重复的时光。身边有珍惜的人,有想做的事。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如同囚禁在牢笼之中,始终没有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