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号的口中,我得知自己已经醒过几十次,而且每次都如同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几乎成了整个医院的名人。
当然最激烈的莫过于三个月前的一天。
听说那天我醒得很突然,正好温医生在给我检查身体,我猛地抓住她白大褂的衣领,疯了似地大喊:“你该死,我要杀了你!”
说罢,便飞快抢过她上衣口袋的手术刀,朝她脖子大动脉挥去。
二号说当时的情况凶险极了,周围的人都被我吓愣,忘记上前制止。
也亏温医生拿手挡了下,我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而当我的主治医师——沈医生赶来时,我已经准备再次扑向后退的温医生。
他反应迅速,从身后将我的刀卸下,还及时给我注射了镇定剂。
“你当时的力气可大了,两只手都被抓住,人还在用脚踢沈医生,一边踢还一边嘶喊:你怎么能丢下我。”二号表情有些不自然,“我觉得你那次的反应很奇怪,就…嗯…不正常,当然我也不是说你之前就很正常。”
我当下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谁不正常了!”
她不以为意,冷哼一声:“所以,有正常人会第一次醒来,就一把抱住自己主治医生不撒手的吗?有正常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说好想他的吗?”
“这年头做医生也得心理素质好。”她接着说起上次的事,“所以,我这才好奇你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
“仇人。”她狠狠盯着我,眼里的探究,让我不寒而栗。
“虽然我很想满足你的好奇心,但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避开她的视线,起身向外走。
身后传来她急切的挽留:“你去哪里?好不容易这次清醒这么久,我们再聊会儿。”
“去验证下你有没有给我编故事!”我扭头看她。
她倒是一脸坦荡,对我的质疑毫不挂心,龇了声,一脸不屑。
当然,最后证明二号说的是事实,一个“变态”确实是不屑于夸张虚造。
于是,我决定去给温医生道个歉,哪怕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哪怕有些疑问在心里生根发芽,我也必须去。
我穿过医院的两道廊桥,才终于走到附属B楼,温医生的办公室前。
因为医院的精神科安置在A栋,且都由本楼的医护人员巡视,所以,平日里我根本没有机会遇见她。
总之,我之前醒来,并伤到她的事,处处都透漏着诡异。
可无奈伤人是事实,自己干过的荒唐事也是事实。
我深深叹了口气,既嘲笑自己的突然失智,又悲伤平白丢失的十年记忆。
抬手敲门,兀然发现木门虚掩着,留出一道不小的缝。
门缝里,温医生背对着我而立,她对面直挺挺站着,我仅仅打过一次照面的沈医生。
“沈逸,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她语气里带着确信,“你当年出国,杳无音讯了七年,我满世界找你。我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呵——”
她哂笑着向他逼近:“可笑的是当我准备放下时,你又突然一声不响的回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自私!”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如微风吹皱湖面,让人心生不忍。
“你当真有把我当过你女朋友吗?如果不是毕业那年,我刚巧在这里碰到你,你是不是压根没想过再联系我?”
在她的步步紧逼下,沈逸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叫我这个外人都觉得伤人。
“温宜,你冷静点。你不要因为手受伤,就对所有事都悲观。我和你说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握住她肩膀的手,紧了紧,“你只是手部神经受损,现代医疗技术很发达,完全可以让你恢复如初。这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他缓慢挪开停在她脸上的视线,瞳孔有片刻失去了焦点:“你振作点,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你认识的我?哪样的我?是从小追在你身后,对你有求必应的我?还是明明你爽约,也要假装很开心的我?”
短短几句话,温宜的尾音克制不住往上扬。
我站在门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一个女孩心碎的声音,缠绵着无尽的悲伤,在一字一句中流淌出来。
“沈逸,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她叹了口气,“你只知道,我从小追着你跑,却不知道我是因为你,才变得沉默寡言。你总说我们是同一类人,要为医学事业奋斗终生,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最初学医,只是想和你有更多话可聊。”
她用力挣开落在她肩膀上的手,质问道:“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一口答应你的求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沈逸的嘴,微微张了张,喉咙里“温宜”两个字,卡了很久才发出,沉闷地,轻飘飘地回荡在空气里。
最后,他还是抿起唇,什么也没解释。
“就凭我当年无可救药喜欢过你吗?”温宜的声音有些颤抖,“沈逸,你根本不懂感情。你根本不明白,当年那个女孩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答应做你女朋友。”
她的眼神始终都看向沈逸,到最后却躲闪着移开,带着狼狈和一丝不甘,淡淡开口:“她难道不想,和其他姑娘那样,矜持地扭捏几句吗?”
“不,她想,她只是不敢。她怕自己答应晚了,她爱的那个男孩就反悔了。”翻涌的情绪似是要从她喉咙里倾泻而出。
沈逸沉默地垂下眼皮,细长浓密的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一处阴影,很好得掩藏着他的情绪。
“沈逸,你记性那么好,你还记得是哪一天吗?”这次,温宜的语气很平静,随意得仿佛在问天气一般,“如果你还记得,那我就再赌一把。”
“这次用我的婚姻。”
“阿宜——”听到这话的沈逸,犹豫地伸手。
修长的指背,还未抚上对方的脸颊,就被主人克制收回:“你不要钻牛角尖。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对你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
“是啊,你是真心的,你只是不爱而已。你的世界里,除了生命医学,就是临床研究,根本容不下另一个人。”温宜语气平静道。
四月的天空,依旧是阴雨绵绵。
早上雾蒙蒙的小雨,突然下大,用力敲击落地窗,发出剧烈声响。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最后,是温宜先开口,打破沉默:“是四月一号呢,沈逸。”
“真好,我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几个字。”她长舒口气,表情逐渐舒展开,“我曾经真的很害怕你想起。”
沈逸脸上闪过一丝无措,握紧的拳头,松开又收紧。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做。
“就让我们的关系,彻底结束在那年可笑的愚人节吧。”无声的眼泪倏地从她眼眶中滑落,缓缓擦过脸颊,“这次你的真心,我不要了。”
她在告别,用一种成年人体面的方式。
哼,狗男人。
要是我,肯定得给你几个耳刮子。
我愤恨地想。
所以,这也是我讨厌中年人的原因,讨厌他们的虚伪,讨厌这种悲哀莫过于心死的体面。
我慢慢把脚往后退,准备悄悄离开。
突然,胳膊被人从身后死死抓住。
我一扭头,是李笑笑。
此时的她,可是一点笑意都没有。
她杏目圆睁,怒斥道:“别动,我盯你很久了!你一直鬼鬼祟祟在温医生门口,干什么?”
她的声音又大又急,还没等我开口,办公室的门就“咻”得从里面被拉开。
温宜看见我们两拉扯在一起,愣了两秒才反应说:“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喔不,有事。”我看到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有些犹豫。
一想到刚才撞见的修罗场画面,人也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碰巧路过这里….啊不是, 我专门跑过来…不,我是说,我想说的是,对不起。”
道歉的话一旦开了口,接下来就容易很多。
我深吸口气,鞠躬道:“温医生,伤到您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直起身时,沈逸正好从里面出来。
他步履缓慢,面色如常,脸上完全没有被我撞破的尴尬,就好像刚才被分手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我失忆了,好像断片挺久。”我探究地盯着他,“沈医生,您觉得我的记忆,还能被找回来吗?”
他眉头微微拧起,不答反问:“那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这个当然记得,我只是忘了2013年之后的记忆。”
提到2013年,我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场车祸,然后浑身又开始疼痛起来。
“算了,也不是多么愉快的记忆。只是一睁眼,突然从二十多岁的学生变成三十岁的失败中年人,我有点接受不了。”
我咧开嘴,想向他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但大脑的刺痛让我失败了。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肯定既诡异又可笑。
“改天,我给你开个检查,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他冷静开口,“也可以多吃点核桃,给你分泌点多巴胺,毕竟是自己喜欢吃的。”
说话时,他唇角隐隐含着笑,让我没来由一哆嗦。
沈逸为什么会知道我爱吃核桃?我之前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好烦,完全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