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褚星河低下头,目光落在他头上,耸了耸肩,叹了口气:“你怎么就知道是自己做错了呢?”
宋清梦眨了眨眼,看着他,支支吾吾,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说,其实发自内心,他依旧还是会那么做,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啊,哪怕他不属于大理寺了,哪怕他只是一个过客,他也会去管的。
“其实不见得是奔着你来的,世态炎凉世风日下,你不是小人,怎么懂小人的人生理念?你尝试和他们讲道理,但他们的生活环境就没有道理,不用道歉,也不用和我道歉,你我都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褚星河说,抬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张手帕,皱着眉头扫了眼袖子上被拽脏的痕迹,居然没有上去扑腾两下。
他把宋清梦脸上的灰擦了擦,丝毫不顾忌那是自己锦绣的云帕子,像是捧着一张小猫脸儿,大概是宋清梦思考着他说话的表情太过于严肃和认真,竟逗的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每次都不当不立的呢?宋清梦想不明白,他明明在做着书本里,先生过去说过的好事儿,不能放任不管百姓的安危,他也在如先贤那般,至少尽力靠近先贤的话,“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是怎么好像总是错的呢?
眼前这位九殿下,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的样子,他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呢?
“殿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他问道。
褚星河扶额当真还思忖了下说道:“可能人生最少的就是如果吧,小舅舅这么一问,倒是叫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这繁华下的破败,其实早就不言而喻了,只是你还不想放弃而已,天下,三年一小乱,五年一大乱,你要施舍你要救他们,你要帮天下人你要当贤臣,都没有错。但是人们生来就不平等,谁能认呐,都说我生来高贵,要我行的端坐的正,守礼仪,养人心,都说九殿下自在风流惯了,这蓦地对谁上了心,不也是得不到吗?”他调侃道。
“玩笑话,莫放在心上。”
“小舅舅,”沉默半晌,他又突然接道:“我母亲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但我父皇不会因为她就收了心,小时候宫里很多同龄的好友,那会儿大家玩儿的都挺好,后来走的走散的散,我也挨过打,我也被人看不惯,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能按照母妃说的,先生说的和书本说的之乎者也去活,就没有人能伤害我,可是二哥死之后,我就不再信那些了。”
“天下什么的,你把他们放在心上,久了,都污了眼睛。”
宋清梦听着他的话,不知道怎么接,他听说过宫里曾经有个二皇子,据说他的母亲昭惠妃曾经也是一度受宠的妃子,至于二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倒是很少听说,毕竟他十几岁便过世了,连同他母亲,应当是外戚谋反之类的罪名,打入了冷宫。
那时候褚星河应该才七岁吧,居然就已经开始居安思危了。
“殿下,你害怕吗?”宋清梦好像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精通算计人心了,比起那些所谓尊贵的皇子,他的童年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褚星河点点头:“是啊,我怕,我怕极了,二哥走了之后,昭惠妃也不来看我母妃了,后来在冷宫有过几面之交,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女人,我怕我母妃会变成那个样子,也怕自己活不下去,如果不是因为我害怕,怎么能活到现在,又拿什么活到现在?”
他忽然笑了,想不到自己居然说了这么多,仰起头,恍惚间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宋清梦分不清那是难过还是庆幸了,原来说到底,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称心如意的活着。
他们走时便知道得罪那帮走投无路的百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宋清梦想了一晚上,想的头都快秃了,也想不到一个两全的法子,不料时间没有给他多少,等到第二天一早,就见到昨日那农户把妻子的尸体放在自己身上,嚎啕大哭,声音响彻整条街。
“天地黄泉啊,陛下明鉴,官爷不做人了!昨日说要管我一家老小,就是走了个排场啊!可怜我那意外死去的妻子,可怜我那吃不饱饭的孩子!九殿下也只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啊!既然拿了钱出来,怎么就不能多拿点救救我们!人命关天啊!”
他喊得这些话,要是平时,都会觉得咄咄逼人,因为那个时候这事儿和其他人可够不上一点关系,这天底下每日冤死的人多少啊,谁来管他家死了谁?
可放在现在,人们便想,那皇亲国戚的拿都拿了,多拿点儿又能怎么样呢?反正那帮人成天游手好闲,真正种田又赋税的可是他们老百姓啊!眼下闹了饥荒,救他们不是应该的吗?
宋清梦听的气愤,但一想到昨日走过的那条路,忽然又于心不忍了起来,想起最后褚星河说的话。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要帮他又帮不彻底,哪怕这件事从头到尾与你无关,从你决定要帮他的那一刻起,你做不到,就是罪人,人性就是这样。”
“可是九殿下也是好心啊,我们这么多人这几日都靠他的这口饭钓着活,总不能太贪吧。”一位妇女小声说,可是声音立刻就被众人压了下去。
“妇人之仁!他能给,为什么不能多给点儿?!他吃不起饭了吗?他们还不是一顿饭十几个菜!可是我们这些种田的人,可是一碗粥都要靠这些人施舍呢!”一个男人的声音尤为突出,紧接着几乎所有人都被带入了他的想法中,眼见着众人激愤,有的甚至撸起袖子就要“讨个说道”,宋清梦忽然看见人群中闪过一个影子,他瞪大眼睛,后怕极了,三步并做两步向凤阳宫跑去。
褚星河赶到的时候,赈灾的粥棚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那带头的男人却已经不再大喊了,似乎是因为他面前正站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人,那人感觉到褚星河的到来,转头,摆手笑笑。
正是太子殿下。
褚星河的手握在扇子柄上,捏着那刚修好没多久的扇骨,檐花许是怕自家殿下再伤了自己,把那扇骨中的竹子也用玉替换了,摸起来只觉得又凉又硬。
“啊!星河来了?”褚仲穆装作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身边正站着大理寺的一个侍郎,对着农户妻子的尸体比量了半天,在手里夹着的纸上不知写写画画些什么。
褚星河看着他,嘴角挂着笑,目光却如手中的和田玉一般冷:“太子哥哥,怎得劳烦您大驾光临?我这粥棚你可有不满意啊?”
“什么?他就是九殿下?他不是昨天那个人吗?”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褚仲穆叹了口气道:“九弟,这可不能怪我,昨日听说太公街出了事儿,还是宋少卿家门口儿,噢对对对,好像昨日和你在一起来着,不过...少卿现在只是一个闲杂人等,你又好玩乐,你说说,我把这事儿给忘了,九弟,这案子没处理清楚就跑人,怎么对得起我们大楚的百姓啊!”
他说着,扬起双臂:“这不,我怕你麻烦,还对这种事情生疏,今日特地去大理寺带了人来,不会不小心伤害百姓的,我懂。”
他说完便转身蹲下,对农户说道:“你放心,我这几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不会让你的妻子白死的,听话,好不好?”
那农户不知为什么,竟然出乎意料的听话,扣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说道:“谢谢太子殿下,谢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以后一定是明君!明君啊!”
宋清梦从前只想抽身事外,做个好官,一直想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道理做事儿,所以尽管褚星河无数次帮他,他也只是想赔礼,至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与谁同盟,直到现在,他总算明白褚星河的意思了,他的这般正直落在那些人眼里,叫招摇过市,叫锋芒毕露,不和那些人同伍,本身就是一种错。
他没有选择。
他这一次,因为褚星河而愤怒。
拳头握紧,几乎就要飞出去的人,被一柄扇子按在了原地。
褚星河的目光温和,走到褚仲穆面前说道:“这是臣弟的不是了,以后做什么,还是应当先请教太子哥哥,那不如这样吧,我这份例也不多了,左右都是一家人,接下来的一两月,还靠太子哥哥帮我赈灾,这份功德算给你,臣弟羞愧,担当不起。”
他这话一说完,竟然叫闹事儿的,管事儿的,张扬的叫嚣的,拿不定主意的和自以为是的都愣住了。
眼下褚仲穆若是不管,自己刚刚说的话就成了放屁,但是他要是管,只怕东宫这一年的份例都没了。
褚仲穆总算收不住脸上的笑意,僵着身子说道:“那...那便...”
“哥哥,这么些人看着呢,你得对得起我们老百姓啊。”褚星河又添上一把火,宋清梦没来由的很畅快。
“那便交给哥哥吧,九弟,回去好,好,休,息。”褚仲穆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听得出来,要多爽,有多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