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梦在府内同安国公逗了几日鸟,余光里瞥到些不善的身影,权当没看见。给他下局的人暂且不论,后日却听安国公带来了两个可谓是叫人大吃一惊的事儿。
先是殿试那日的大学士秦沂被贬剃度出家,要说这秦沂,文士二甲,才学广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小郎君长得一副正直的模样,可就是这般正直的文人,才过于风骨。
他当属和宋清梦是一类人,一心凌云壮志却报国无门,宋清梦尚好些,但这秦沂家里在朝廷没人,只得封了个大学士的名头,心不甘情不愿的,总想着出头做些什么事儿,这次不就是?
陶文敢插皇上的话头,那叫为民为江山,他是什么人?那是先帝的左位,改革变法立科举平天下的贤臣!有一个就够了,其他人都是多余,姑且不说陶文的学识就要数这天下第一,当初能提举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状元,还因为那时先帝仍在养精蓄锐,急需真正懂治世之人的辅佐。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太平盛世,只需要百姓人人安居乐业,不需要所谓的文人学士再来指点江山,将秦沂放在文昭阁,就是皇上看出这人那股子愤青的劲儿,若真将权势给了他,指不定要闹出些什么风雨,这不,没多久,当朝便就臧北一事儿顶撞了皇上。
虽说意思和陶文大差不差,但同样的话,不同人去说,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区区四品,同一品怎能是一个对待方式?
皇上龙颜大怒,当朝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贬出剃度出家为和尚,三年之期不满不可复职。
“我见过这秦沂,举止讲礼节,儒雅清惠,原以为他应当成为先生一般的人,怎么被陛下如此草率的打发了?当真是另秦沂这般人才也报国无门啊。”宋清梦听完安国公的话,说道。
“清梦,我同你讲秦沂的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世道太平之下,你做好自己的事情,谁被谁冤枉了,谁因谁而死,每日都会发生,不计其数,你管不了那么多的,也管不到那么多,皇天后土,赐我个安国公当当,你难道真以为是安立国家?那叫于国家安适,若没有九殿下提前与我通风报信,愿主持个公道,只怕四皇子和太子殿下,真真要将你我二人投入那典狱咯!”
安国公手中握着一个与身份极其不配的蒲扇,坐在宋清梦小时常玩的秋千上,闭眼感叹道。
“清梦,你这般有学识,又通人情,怎会不知道我所说的这些话?无非是小孩子心性,想着证明自己,但你看这翻天覆地,淤泥里挣扎的,天朝上被斥责的,哪个不是想证明自己?说到底,不如认清,或许没人在意你是谁,做了什么,史册功名”
“太公,可是我既为臣,若不尽臣子的本分为天下而活,岂不是尸位素餐?”宋清梦坐起身,看向安国公,手里的金丝羽雀扑腾着翅膀,从他指尖飞开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尽本分?”
“在其位,谋其职,尽其事。若世道太平,我定然如您所说,安居乐业,不问世事。可这世道如今暗流涌动,悬案无数,一条人命的背后是一个家庭,要我不知父亲为何而死,不去查个清楚,尚且艰难不说,谁又愿意咽下一口窝囊气?”
“满朝皆想压下去的,是文武忠良死于阴谋诡计;天下皆知的,只是那雁荡楼名角一起,万人为其倾尽家财。天子城里的四大风流是星河散财、茹安摇池、南康抚琴、将军请缨;可却鲜少有人提起那烂透人心的太公揽月、文昭剃度、怨女出阁、遗孤坠崖。桩桩件件,难道叫他们都不得昭雪?难道要那些太平盛世的牺牲品心甘情愿?”
宋清梦抄起立在树边的红缨枪,枪出如龙,三步衔花,他用手指捏住那朵新开的茉莉,轻轻的放在了树下,眼见着一缕风吹过,宋清梦灵机一动,竟用枪头在地上戳了个小坑,把那花埋了进去。
“至此,□□流可还要算上一个清梦葬花?哈哈哈哈哈哈....”
宋清梦回头,见褚星河正负手从树后走出来,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九殿下。”
“别叫的这么生分,我原以为你我二人在西沙一行,多少也能相互称上一句好友来,原来我在少卿心中,仍旧是那个纨绔的九殿下啊。”褚星河笑道,手中的扇子摇的风流,不禁让宋清梦想到星河散财那个往事。
那时是中秋一次夜宴,皇城办了灯会,热闹了三天三夜,先前梅茹安说他从不参加佳节略有偏差,这一次,便是宋清梦唯一卖姐姐面子去的一次。
那日夜,晴空万里,星河长鸣,褚星河来者不拒,敬了一路酒,洋洋洒洒的,偏还滴水没沾上衣袖,和人划拳赌钱,愣是一次都没输,直到对面开玩笑说了句九殿下不卖面子,才骰子一扔,扇子一开,当即就听在雁荡楼响起一道声音,喊道“我家殿下今日兴致好,卖他...个面子,凤阳宫出三百两,撒便长街,先到先得啊!”
一时间雁荡楼门前的一道街敲锣打鼓,围的水泄不通。宋清梦远远看过去,只觉得铺张浪费,懒得凑这热闹,陪着太公和姐姐逛上两圈,便兀自回了府中,继续背陶文留下来的《易经》课业。
想起这桩往事,宋清梦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原曾暗自不叫好的人,如今却与自己交好,甚至成了自己的小恩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那我称殿下什么?仲衍还是星河?”宋清梦笑了,一双柔情眼不自觉的勾了褚星河的魂,后者吞咽了下,不知怎的,竟有些不自在。
然而,那不自在仿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转眼便见褚星河笑的欣喜:“叫星河就好,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安国公见这二人都是孩子脾性,九殿下把自家较真的嫡外孙绕的团团转,说道:“今日殿下来,有事要同清梦商量吧。”
褚星河这才想起似的说道:“却有一事,正是与臧北有关。”
原来这臧北入京当真有所指向,宋清梦被停职没多久,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四皇子竟有断断续续七八日告病不上朝,陛下对太子的防心加重,反倒对这左右逢源的褚星河愈发信任,想来人心如天平,向来都是一边多,一边就会少的。
“那日之后不久,父皇便收到边疆带来臧北的捷迅,说臧北的皇子旺姆正在带人来大楚求亲南康公主,以此交换可以和他们的这代圣女一起作为质子。”褚星河轻笑了一声,“这种表面上示好,暗地里勾结的招数,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殿下的意思是?”安国公听了这话,本在沐浴阳光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含着一层笑意。
“这朝中,有奸臣啊。”
褚星河听了,哈哈大笑道:“安国公此言,我谨记于心,也希望清梦记住,除此庭院内几人,朝中皆不可信。”
宋清梦挑眉:“那我怎知星河你便可信呢?”
“我之心,诚也。不论何时何地何景,佁然不动,长久恭候,待你批奏。”褚星河拽得一句文绉绉的词儿,宋清梦将他送到门口,竟不自觉的垂眸笑了。
少年的心意太过于明目张胆,叫这乱世中的另一个人,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世间有如此真情实意,也叫这人啊,不能无中生有的挑出些什么毛病来。
不曾想翌日,宋清梦在意外受人邀请前往赴宴路过皇宫的路上,竟听到另一桩事。
世人皆知皇九殿下有一爱宠,乃是打小跟到大的狐狸犬,却在清早的凤阳宫门前,变成了一具尸体。
褚星河满脸的笑意尽数散尽,手中的玉骨扇子因力气过大,与竹节脱节,西南上好的竹子扎了他满手,宋清梦赶到时,听闻的血肉模糊已经变成几圈围在手心的绷带了。
他从未见过那般神色的褚星河,在记忆里,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严肃的事情也只不过一瞬间,这次是第一次,让他知道,褚星河是传言那个心狠手辣的人。
“小舅舅,你怎么来了?”见到他,那立在门口久久没动的人,强挤了几丝轻浮的笑意,悄无声息的将手背到身后,另一只则不太熟练的假装掏出扇子,装模作样了几番风度,想是没感觉到风,低头发现手中落空,刚要收回手,却被宋清梦轻轻按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宋清梦这时未着官服,按理来说凤阳宫的下人不该放他进来,但好像人人对他皆熟悉,一见这张脸,便二话不说把他带到了褚星河身边。
宋清梦不说,但看的真切,自知褚星河对自己,是真的未有一丝防备。
“没,只是忽然感谢这流言传的如此之快,刚刚还想着要是小舅舅在这里就好了,我能强颜欢笑一些,没想到似乎真是幻觉了,一睁眼,你出现在这里。”
宋清梦见他虽对着自己说话,余光还是盯着地上那雪白毛色上尽是凝血的狗的尸体,一时间,心有些软,又或是感动,鬼使神差的竟踮起脚尖,搂住了褚星河的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不是幻觉。”
怀中的人猛地一滞,被按住的手猛地一缩,向后退了一步,挣开宋清梦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