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秋十月,安兴县郊外,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放眼望去,天地肃然,夕阳化开万道金光,使这片广阔的土地河流都暴露在其强迫又充满力度的锋芒之下。连空气中微弱的尘末与飞虫都无法避免,被光芒一照,清清楚楚地徘徊于人间。
远方有孤鹜飞过,潺潺的流水追随着它的脚步,向东,向东,直至消逝在人们看不见的尽头。长得高的芦苇昂首挺胸,似在眺望未归的行人,长得低的芦苇含胸驼背,苇尖若有若无地轻触流水,似在不舍它绝情的逃离。
就是在这样单调的霜白的芦苇丛中,逐渐出现两道身影。
一个苍老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脚上垫着一双草鞋,背上再背一只巨大的鱼篓,这只鱼篓在还没有装上鱼的时候就稍显沉重,因为它已经将男人的背压得不能再弯。
或者说,压弯老人脊梁的压根不是鱼篓。
另一个是年轻的男人,他身着简朴的青衫,柔软的青丝用一根发带简单干脆地挽了上去。他的个头要比身旁的老人高上不少,但因身材清瘦,看上去并不比老人强壮多少。
这人乍一看,似乎与寻常书生别无二致。但只要稍加观察,便可知其中大有解读。
他的身上不仅有读书人的书香气息,更蕴含着一股低调内敛的雍容气质,只是因为此人有意隐藏,又因为置身于浩大天地间,故而容易使人忽略这于寻常百姓间尤其突兀的感觉。再看他的眉目——
他天生生了一双桃花目,本该有脉脉含情的意味,但是他的眸子却如三春之碧水,澄澈干净,这份干净柔和了原本的深情与沉沦,显得愈发独特而富有魔力。他的皮肤略微白皙,鼻梁高挺,唇畔似有似无地总带着一丝笑意。
人们常说,看人要看全面。明明单看不是很惊艳的五官,放在他的脸上,竟然无比的合适好看,仿佛将一张脸清隽俊秀的感觉发挥到了极致。
寂然广袤的土地上,随着他们踏过芦苇、侧身微风的沙沙声,老人抬头望着远方青山绵延中的夕阳,用沉闷浑浊的嗓音说道:“小陈,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得抓紧时间。”
青年带着一些懵懂好奇的语气回道:“徐伯,我们真的能捉到鱼吗?”
闻言,老人得意地笑了几声,似乎别人的质疑在他眼中是在给予他肯定。因为以他常年捕鱼的经验,在这个时候捕鱼乃是最佳时机,而接下来他的成功将会以实际说明,他的判断没有错,那些质疑自然也就无需他多费口舌来争辩。
“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听闻徐伯的钓鱼技术是安兴县中无人能比的,人人都夸赞徐伯钓的鱼又多又肥美。晚生游历四方时,也曾垂钓于湖泊江川,但总是不得要领,因此听见乡亲的话后,十分羡慕徐伯。徐伯,您能不能给晚生透个口风,这钓鱼到底该怎么钓啊?”
徐伯对于陈偃的态度十分受用,再加上陈偃平日里谦卑有礼,对待他们一群老人更是细心体贴,丝毫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与古怪。于是难得耐心地讲起这其中的奥秘:“这秋天啊,温度不比春冬冷,也远不比夏天热,鱼儿喜爱气候温和的时令,秋季再适合不过。而且这一到傍晚,尤其是像这样的傍晚。”徐伯说罢,指了指头顶澄澈的天空,“没有大风暴雨,鱼儿会选择在天黑之前饱餐一顿,自然都会浮出水面,故而垂钓的时候我们事半功倍咯。”
“哦,原来如此。”陈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徐伯说的有理。难怪大家都称您‘垂钓老神仙’呢。”
“哈哈!这名号说的有些过分了!”徐伯笑得胡须直颤,爽朗的笑声荡彻在空阔的芦苇丛,惹得不少本来藏匿在芦苇中的飞鸥振翅而逃。
但现身的不仅仅只有鸥鹭。
自从新皇登基,权臣当政,党派相争。不管是西北烽火狼烟,还是朝局尔虞我诈,皆是暗潮涌动,朝祸夕乱。但最辛苦的永远是黎民百姓,在天子看不见的许多地方,盗贼丛生,谋财害命,百姓无不怨声载道。
而这些盗贼,许多也是平民百姓出生,只不过被迫害的紧了,实在找不着营生的法子,故而只能剑走偏锋,走出这么一条血腥暴力的道路。
原本隐匿在芦苇中的盗贼纷纷现身,鸥鹭洁白的羽毛簌簌落下,犹如洁白的雪花落在他们手中泛着冷光的刀刃上。
这里有三五个恶汉,腰圆膀粗,身强力壮,各自扛着一口大刀,眼睛滚圆,眉毛也拧成了一团。他们凶神恶煞地瞪着陈偃和徐伯,似乎等待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陈偃下意识地将徐伯护在身后,警惕地打量着包围他们的恶贼。未等陈偃开口,其中一个贼人率先开口道:“小子,识相的就赶紧把钱交出来!否则别怪爷爷们不客气!”
陈偃也想用钱财息事宁人,但是奈何他一摸腰身,才发现他今日走的急,压根就忘记把钱袋带在身边了。他回头看向徐伯,徐伯亦向他投来担忧的目光。
“小陈,今日是我硬拉着你出来钓鱼的,我徐老汉对不住你。反正我活了大把年纪,也没多少日子了。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找机会快逃吧!”只听徐伯悄声说道。
陈偃摇头,岂有弃他人于不顾,只顾自己逃生的道理?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盗贼们的脸,最后落在为首的恶汉身上。他需要一些时间,只要有能使他们放松警惕,他就有办法让徐伯脱身!
为首的见陈偃迟迟没有动作,又看他们衣着朴素,怎么看都不像富贵人家的模样,不由得啐了一口,不耐烦地朝弟兄们使了个眼色。
霎时,陈偃只听见背后徐伯惨叫一声。他甫一回头,原来是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个恶汉,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直接拉过鱼篓顺带着徐伯,一并要挟于刀刃之下。
“小子,算你运气好!”为首的威胁道,“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你送来的钱不合我们的意,我们就杀了这老头!”
欺负一个垂垂老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他们的贪心是无限的,谁知道他们介时会不会出尔反尔?
陈偃怎敢放徐伯一人在虎穴之中。
他心中下定主意,安静地看着徐伯,忽然郑重地冲他点了个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看来,得赶快行动了。
“喂,小子,老子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再杵在这儿,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他一只手?”背后是老大的叫嚣。
夕阳逐渐西沉,落下的金光逐渐偏离,扫过群山,扫过湖面,扫过芦苇,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惊起的鸟儿早已飞远,大地重归缄默,空气氤氲出丝丝寒气。
在剑拔弩张之际,在千钧一发之时,在所有人屏息以待的节点,一道长剑猝然破空而来,带着森然杀气,直接没入那挟持徐伯的盗贼心口。
陈偃眼睁睁看着那贼人至死还圆瞪着双目,手中大刀啪的滑落在地,径直倒了下去。
徐伯目瞪口呆,感觉脖子上的冷气都还未消失,变故却来得如此凶猛迅速。
盗贼们都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皆是半吊子出身,当面临真正的厮杀时,他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各个如呆立的鹌鹑一般。
微风拂动,似有人踏风而来。
只见一玄衣少女御风而至,从天而降。
江湖少侠,墨发红绳,立于天地,如风霜之寒梅,如流光之逸仙。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丹凤美目,风情半添。一颗小痣缀右眉,恰似明珠沾墨点,白璧微瑕,犹显特别。
她翩然落地,将长剑抽回,唰的一声,收在身侧。
“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们白长这么高个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她微昂下巴,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贼人。
为首的恶汉骂道:“他奶奶的,你个黄毛丫头出来搅和什么?杀死咱弟兄,就别怪爷爷们不客气!”
少女冷哼一声,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反而是扭头对陈偃和徐伯柔声说道:“你们避着些,别伤着了。”
陈偃依言,疾步将徐伯拉至一旁。但他的神情并未放松下来,目光依然紧紧黏在少女身上。
徐伯见这小丫头单薄的身子挺拔在晚风之中,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恐惧——他并不觉得这丫头真能敌得过对方那么多人。
可好像他们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相信这名姑娘了。
贼人们互相使了眼色,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向少女发出攻击。大刀悬风,芦苇被摇晃的找不到方向。少女一转剑柄,长剑首先挑过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虎口一震,大刀顷刻离手。
少女又是出剑回挡其他人的攻击,抬起右腿直接往那人心窝踹去。
断金戛玉之声四起,少女即使在五人的围攻中既然游刃有余。她手中的长剑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相反那些人的大刀在对比之下显得只是笨重碍事的器物了。
为首的老大此时恰好站在少女身后,他眼见兄弟们步步紧逼,自己瞅准时机,手中大刀高高举起,准备落下重重一击,势必一招就要取她性命。
陈偃和徐伯看的心惊胆战,见那恶贼准备痛下杀手。陈偃下意识喊道:“姑娘!小心身后!”
老大偷袭失败,恼羞成怒,反而将刀转向陈偃,竟提着刀向陈偃砍去!
陈偃倒退几步,不想被芦苇绊住了脚步,跌倒在地。
天地犹如置悬的地狱,橙黄的天空似乎又被血色染红,黯淡下来。刀刃被人磨的锃亮,闪闪寒光沁入刻骨煞气。
陈偃紧紧盯着那口将落的大刀,忽然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溅到颊边。他诧异地看着拦在身前的贼人两眼一翻,沉闷地倒在地上。
在他的颈侧,有一道巨大的裂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剩下的贼人眼见老大已死,吓得已经挥舞不起手中的武器,群龙无首,他们开始想着逃跑。
“想跑?”
少女柳眉一竖,岂会放过这群恃强凌弱之徒?她运起轻功,拦在他们身前。
惨叫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短暂的喧哗过后,芦苇地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少女收剑入鞘,将脸上的血迹随意涂抹干净,不紧不慢地走到陈偃和徐伯的面前。
“啊,多谢小姑娘出手相助!”徐伯连忙感谢,将他佝偻的身躯弯了又弯。
谢照安此次是时隔多年后第一次下山,不曾想还没多走些路呢,就遇上这般可憎之人谋财害命。师父教导她持剑者,需怀侠义心肠,她又岂能坐视不管?
只是平息了风波,救下的这个少年似乎被吓得不轻,现在还傻傻地坐在芦苇地上,不曾起身。
但看他的表情,又不像被吓着了,仅仅是盯着她的脸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她的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吗?
谢照安不确信地又擦了擦脸,顺便将一只手递给陈偃,说道:“还傻愣着做什么,能起来么?”
陈偃这才回过神,自己忙不迭地起身,道谢。随后,又痴痴地盯着她瞧。
谢照安被他这副傻子似的表情逗笑了,半开玩笑道:“行了,不用害怕,我是救你的,不是杀你的。”
陈偃收回目光,终于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来日必当亲自答谢。”
“不必,小事一桩。”谢照安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言谢。不过这天快要黑了,你们也不要再在此地逗留,早些回家吧。”
说罢,谢照安抱拳辞别,随即运起轻功,一眨眼的功夫,身影便淹没在无穷无尽的芦苇海中。
陈偃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却不觉碧云暮,秋云暗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