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安城的夜空跟盖兰海的夜空一样绚丽,汇聚的星辰像数不清的珠宝,从女神打翻的宝盒里滚落,抛撒在墨黑色的丝绸上。
美丽的星夜看似相同,但那十一颗长蛇状的亮星却偏倚在一旁,蛇首上的两颗红星也变得有些黯淡。
若是在瑟恩岛,不管四季,无论时分,天蟒星永远出现在夜空中央,从来不会像其他星辰那般变动方位。
如今,他不在岛上,天蟒星便也不悬浮在他上方了。
它就像被困在了盖兰海的上空。
亚利娜站在花园里,抬头凝望着满天繁星,长发乱舞,思绪随着秋凉的晚风飘远。
塔兰蒂尔披着长披肩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身后。
“你很喜欢看星星?”她看了看他单薄的衣裙,“吹着风不冷吗?”
亚利娜没有在意冷暖,他指着天蟒星问:“你们管它叫海蛇星?”
“没错,你看它不像蛇吗?”塔兰蒂尔侧头微笑。
“像。”亚利娜低声说。
秋风呼啸,似有怪物暗藏在黑夜里哀嚎。
“我们进去吧。”她拉过他的手。
他们回到房里,这里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但秋风穿不透厚实的石墙,满屋的芳香使人平静放松,同衾依偎又教人暖意融融。
塔兰蒂尔取出一卷羊皮书,挨着床头坐在床上,展开书卷,专注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亚利娜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卷轴:“这就是你从书库里借出的战争史?”
“嗯,这里记录了几百年来,古尤加大陆各个城邦之间的交战历史和城邦兴衰的演变。”
亚利娜一听,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侧过头来辨别上面的文字。
他在伊图斯的教导下,已经初步学会了字母的拼写和发音,只是对一些词性变化规律还不够熟练。
按着读音规则拼读这些由字母拼成的文字,他居然在一个长句上读懂了六七分。
这个成效让他惊喜不已,他马上又接着默读下一句。
塔兰蒂尔见他看得认真,问他:“看懂多少了?”
“一部分。”
“让我考考你。”
她指着上面一个短句向他示意,亚利娜尝试了两遍,就完整地读出来了。
塔兰蒂尔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手指移到一个长句上。
这个句子里有些词的变化比较复杂,还有一个词是亚利娜从未听说过的,读得很吃力。
塔兰蒂尔见他被难倒了,给出了正确的读音,告诉了他词义。
“这样吧,你接着往下读,读到哪里不对,我再告诉你。”她说。
于是,亚利娜从她手中接过卷轴,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塔兰蒂尔侧着头看,看久了脖子有点累,索性将头挨在他的肩膀上。
谁知亚利娜像被电击了似的,整个人弹了一下,立即挪开了身子。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反应倒是吓着了塔兰蒂尔。
“呃……你压到我头发了。”他撒了个谎。
“这样啊,”她伸手拨开了他肩上的发丝,“我以为你的头发卷卷的,很有弹性,就算压着也不会扯痛你。”
亚利娜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她的头又挨上来了。
这次他不好再跳开了,只好由着她来。
“亚利娜,你的肩膀挨着好舒服。”
她的声音通过肢体的接触传入他的耳中,有种不真实的温柔,出奇地动听。
明明夜里气温清冷,为什么他的脸这么烫?
明明她一点都不重,为什么他的手都变僵了?
明明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熟悉了她身上的气息,为什么到现在,那时淡时浓的丝丝香气,依然像钩子一样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怎么闻也闻不够。
不过话又说回来,让他怎么闻也闻不够的也不只有这个味道,像烤羊肉和烤鱼的香味,他也是怎么闻也闻不够的。
这样一想,好像也挺正常的,不必为此多心。
“你怎么不读了?”塔兰蒂尔催促。
亚利娜回过神来,马上把注意力放回词句上。
他断断续续读完一页,正要转动两端书轴,塔兰蒂尔便伸出手来接过其中一端,帮他展开。
过后她也不将书轴交还给他,两个人就这样一人执着一端,展平了羊皮纸。
他们越来越有默契,塔兰蒂尔慢慢就听出了哪些地方他只是一时拼不上来,多读两遍就能读出来,哪些地方是他真的不懂,需要她指导的。
渐渐地,亚利娜的拼读变得流畅。
他觉得自己好像通过这些文字,跟那个已经成为传说的遥不可及的世界连接了起来,仿佛置身其中,看到了历史的宏大与变迁。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乐趣,不禁沉醉其中,想一口气读完这书卷,与塔兰蒂尔一同感受这种快乐。
然而,就在他手不释卷时,塔兰蒂尔突然说:“亚利娜,你的手压到我的头发了。”
亚利娜正觉得奇怪,蓦地发现自己空出来的手,竟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是他的手吗?
心里一个咯噔,他急忙移开了手。
这种气氛不太对,读书什么的,还是留到明天再说吧。
“我累了,先睡了。”
他说着,把卷轴还给她,扯过被子背对着她就躺了下去。
他说睡就睡,留下了一脸困惑的塔兰蒂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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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利娜在读写上进步飞快,没过多久,就能默写出很多基本词汇了。
他写的字也很漂亮,经常受到伊图斯的表扬。
尝到了阅读的乐趣,他经常出入白塔的书库,尤其喜欢涉猎关于战争和英雄传说方面的书籍,借书还书比塔兰蒂尔勤快多了。
跟塔兰蒂尔一样,他也要在还书时提交感想。
但不同的是,伊图斯对塔兰蒂尔的要求是书写,对亚利娜的要求则是演讲。
亚利娜看完这些书,的确有很多感想,但是他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演讲过。
虽然整个女子课堂,师生加在一起还不到二十人,但这样已经足够让他紧张了。
他站在学堂中央,被那半圆形的梯级包围,在伊图斯和学识优秀的学生的注视下,发表了他有生以来最长的讲话。
从刚开始的怯声怯气,到后来的流畅自如,他通过书上的故事举一反三,思路清晰,观点独到,出色地完成了作业。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说这么多话。
伊图斯对他的进步也相当满意,本打算再教他点诗歌,结果发现他在诗句韵律和词藻美感方面毫无天分,只好作罢。
而在武艺训练方面,亚利娜却遇到了不少困难。
他的导师对他在拳击和击剑的表现甚是不满。
在力量和速度方面,他给予了亚利娜肯定的评价,在技术方面,他也觉得他学得不错,可是到了进攻实战时,这学生的表现却让他非常失望。
亚利娜总是畏手畏脚,只会闪闪躲躲,就算对手空门大开,他也不会发出有效攻击,最多是将对方绊倒。
甚至在练剑时,他也只敢用木剑,不敢用铁剑。
最后导师将他的这种表现总结为胆小软弱。
亚利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胆小,可面对跟他格斗的女孩,他实在下不了重手。
反正自己能避开攻击不受伤就行了,他又没有击伤她们的意图。
然而某一天,他的对手变成了塔兰蒂尔。
原来塔兰蒂尔从他的导师口中得知了他的进度,决意亲自鞭笞他。
她找来两把尚未开刃的短剑,命令亚利娜跟她对击练习。
这可苦了亚利娜,原本拿着木剑面对普通女孩,他已经不忍心了,更何况手持铁剑面对塔兰蒂尔,他哪里下得了手?
偏偏塔兰蒂尔的剑术不赖,灵活多变,即便亚利娜再敏捷,也免不了被她劈砍。
几个回合下来,他的手臂、大腿和后背都无一幸免,这让他结实地体验了一番战败的苦果。
训练场上的塔兰蒂尔毫不手软,但训练结束后,她又变得关怀体贴,拿着一盒药膏要帮他上药。
亚利娜当然不肯,不过就是有点瘀青肿痛,又不是皮开肉绽,就算真的流血了,过两天就好了,用得着上药吗?
上药还得脱衣服呢!
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都非常固执。
他不肯上药,她就抓他;她抓他,他就跑;他跑,她就追。
结果塔兰蒂尔惊讶地发现,亚利娜跑得可快了,她怎么追都追不上。
在导师和塔兰蒂尔的双重压迫下,击剑课变得非常难熬,亚利娜竟产生了逃课的念头,对塔兰蒂尔说他更乐意打猎。
塔兰蒂尔本来就没有强迫他必须学什么,只不过之前他想学剑术,她就要求他好好学而已,既然现在他想打猎,她也不勉强。
因为之前跟塔兰蒂尔在森林里狩猎过几次,亚利娜对那片曾经陌生的森林,已经培养出了敏锐的方向感。
他没有听从她的嘱咐跟其他女孩结伴打猎,而是一个人骑着银甲进入森林。
带着弓箭、短刀和标枪,他在森林里忙于练习射箭投枪。
一边骑马一边朝树干射箭,有时甚至能在马背上射中惊飞的鸟雀。
他的投枪也大有进步,偶尔能猎到鹿和狐狸。
打到猎物后,他不忘向女神希娅献祭,然后才带着剖干净的肉返回城内,送给塔兰蒂尔。
尽管越发熟悉这片树林,但林地中仍时常出现他未曾见识过的动物。
他非常庆幸,那天在射猎时他多留了几分细心。
那是一只与海鹰有几分相像但体型略小的飞雀,在浓浓树影中突然飞来,落在一处高枝上。
当时他正在练习射箭,自然而然拉开长弓,将箭头对准了它。
奇怪的是,那只鸟也在盯着他,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完全不害怕。
它居高临下,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炯炯有神,锐利无比,散发出让人折服的气势。
亚利娜暗暗一惊,再仔细看它,忽然发现这只鸟长得很像塔兰蒂尔盔甲和配剑上雕刻的飞隼。
那是战斗女神狄雅娜的象征。
他当即放下弓箭,出神地看着它。
突然,枝头颤动,翅羽平张,飞隼划过半空,疾速远飞。
它飞往的方向正是贝安城。
不祥的预感骤然降落。
亚利娜骑上银甲,快马加鞭,朝着飞隼消失的方向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