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安城宫殿里有一座用大理石砌成的白塔,共有三层,是宫殿群中最高的建筑。
伊图斯的学堂就设立在白塔的首层,所有贵族子女都在这里完成他们的学业。
塔兰蒂尔赶在学堂上课前,带着亚利娜早早来到了这里。
学堂非常宽敞,楼顶很高,没有桌椅,却向下凿出几级半圆状的宽阔阶梯,将中央的空间围成一个低矮的平台。
白塔的第二层是贝安城内最大的书库,书籍由羊皮纸或莎草纸制成卷轴,整齐排列在层层书架之上。
沿着塔内的楼梯继续往上走,便是伊图斯的研究室和起居室。
塔兰蒂尔拉着亚利娜,直接闯进第三层。
乍一看,这里全是稀奇古怪的工具和模型,整个研究室被这些东西堆放得满满的,显得很拥挤。
在一堆看着特别凌乱的物件后面,垂着一道布帘,刚好挡着塔内的一角。
塔兰蒂尔走到那布帘前面,对着里头大声叫喊:“老师,你的地图着火了!”
只听见里面咕哝了一声,接着响起了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来了来了。”
在等老师出来的时候,亚利娜继续打量这个神奇的地方。
这里唯一摆放整齐的位置是一个神柜,上面立着两尊神像,神像下分别放着两个盛满新鲜橄榄和无花果的碟子。
“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亚利娜问。
“智慧之神和文艺女神。”塔兰蒂尔说。
亚利娜手放胸口,朝着神像表达了敬意。
随后,他转过身,视线落到几尊人体雕像上。
这些雕像俱是全身**,头顶光滑无毛发,面部和身体上画着奇怪的纹理。
一尊画满了条块状的肌肉,一尊画满了支架般的骨头,还有一尊画满了奇形怪状的内脏器官和枝状血管。
亚利娜之所以能猜出几分,仅仅是因为他剖割过无数只野兔。
可这些雕像全身都被涂画了,又没有头发,看得人眼花缭乱,实在让他糊涂。
“这些雕像是男是女?”他指着它们问。
“当然是男的。”
伊图斯用一块长布在身上绕了两圈,摇着头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亚利娜惊讶地看着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年纪这么大的人,不管是在瑟恩岛,还是在贝安城,那些所谓上年纪的老人,其实都不过五十来岁,还没怎么长白发,脸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皱纹。
塔兰蒂尔对这位老人显然很熟悉,拉过亚利娜就开始介绍:“老师,她叫亚利娜,是你的新学生。”
“我什么时候多了个学生,我自己都不知道?”伊图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块硬面包,塞进嘴里啃了起来。
“现在不就知道了吗,”塔兰蒂尔狡黠一笑,走到伊图斯身旁压低声音说,“她是外邦人,遭遇海难浪落到这里,性情乖巧淳朴但有些害羞,之前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老师你耐心点教她哦。”
伊图斯在他堆满书卷和仪器的书桌前坐下,打量了一下亚利娜。
“哪里来的?”他问。
回答他的仍是塔兰蒂尔。
“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估计老师你都没有听说过。”
“哦?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小岛,岛上连男人女人怎么分辨都没教过?”
“哎呀,人家还没嫁人嘛!”
亚利娜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回头仔细观察那些雕像。
以前他判断男人和女人的方法就是看脸,现在看脸的方法已经不能用在这些雕像身上了,他只能看它们的身体。
这一看,果然跟他的一样。
这再次证明了他确实是男的。
接下来,问题又出现了。
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
他知道成年女人的胸脯比较丰满,可除了这个差别,其他地方是一样还是不一样呢?
他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女人的赤身雕像,可是德里娜长期以来在这方面压制他的好奇心,这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
在他默默思考的时候,伊图斯一直在端详他。
“亚利娜是吗,”他向他招了招手,“过来。”
亚利娜拘谨地走到书桌前。
“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伊图斯问。
“是我母亲的姐姐,我的亲姨给我起的名字。”他低声说。
“你的父母呢?”
“都去世了。”
“在你几岁的时候去世?”
“父亲在我出生前去世,母亲在几个月前去世。”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坐船。”
“坐的是什么船?”
“商船。”
亚利娜不打算说真话。
伊图斯额上原本明显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什么商船会让女子上船?”
亚利娜心虚地说:“不知道,母亲安排的。”
“那你总该知道坐船离开的原因?”
亚利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亲姨容不下我们了。”
伊图斯听了他的回答,停止了追问,凝神看着他。
这老人长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看似漂浮着浑浊的雾霭,可当视线对上,那层雾霭便迅速退散,露出极其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穿过对方的身体,通达对方的本质。
亚利娜被他盯着,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然而,伊图斯没有对他发出质疑,只是继续问:“你那个小岛叫什么名字?”
“瑟恩岛。”
“瑟恩岛?”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向一幅挂在墙壁上的地图。
亚利娜以为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他只是盯着地图问:“你知道那个岛有多大,海岸形状是什么样的吗?”
亚利娜尽力按记忆中对瑟恩岛的了解,描述了一番。
伊图斯又问:“它位于哪片海域?”
亚利娜回答:“盖兰海。”
伊图斯听了,只是皱着眉头不说话。
塔兰蒂尔笑嘻嘻地说:“我没说错吧,这个岛连老师你都不知道。”
伊图斯耸了耸肩:“我只是个凡人,又怎能通晓神创造的万物?”
亚利娜好奇地看着面前这张绘上奇怪纹样的牛皮纸:“这是什么?”
“这是地图,是已知陆地和海洋的绘制图。”伊图斯指着地图上横贯中央的部分说,“这是海洋,上面星罗棋布的是岛屿,但目前还有好几片海域没有探索清楚。你说的瑟恩岛也许位列其中,也许还没被绘制上去。”
然后,他又指着上下两块濒临海洋的地方说:“往上这块是古尤加大陆,往下这块是厄律底大陆。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古尤加大陆。”
“贝安有那么大?”亚利娜惊讶了。
塔兰蒂尔噗嗤地笑出了声。
“贝安有这么大。”伊图斯指着古尤加大陆沿海边一个小指甲大的地方说。
这个反差让亚利娜怔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留意到海上有一个奇怪的区域,上面散落式地分布着一些类似小岛的东西,又有点像无序的围栏,将一小片海水包围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
“海上迷宫。”伊图斯说。
“迷宫是什么?”
伊图斯是亚利娜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二个有无限耐心解答他问题的人。
“迷宫就是让人走进去后难以辨明方向和出口的地方。”
“这些小点是岛?”
“不是岛,是山。”
“山?”亚利娜突然想到他坐着小船离开盖兰海时遇到的高山。
“从海里拔起来的高山,”伊图斯摸着他的白胡子说,“这些高山就像迷宫里的围墙,扰乱航线,凡是走进迷宫的船,几乎都会困在迷海里无法逃离。”
他说着,又指了指那块被众多小点围着的区域说:“这就是迷海。”
“贝安城曾经有商船出发后再也没有回来,估计就是为了走近路,进了迷海。”塔兰蒂尔说,“之后所有船都小心绕过海上迷宫,再也没有失踪的情况了。”
“有人说,那些高山是海神与神王发生争执时从海底抬升的,为了困住被神王升至天上的海蛇。”伊图斯接着说,“但迷海到底是一片孤海,还是另有岛屿,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知晓,因为进入的人再也没能出来。”
亚利娜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描述,心里却有巨浪翻腾。
天上的海蛇,海面的高山,迷路的商船,不得归途的水手。
一切都对得上。
他觉得,他就是那个从迷海里逃出来的人。
“你想学什么?”
伊图斯将他从发呆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亚利娜想起了他来这里的目的:“读写。”
“只是读写?”伊图斯在他的研究室里走了一圈,指着各种物件说,“在这里,你可以学习算术、天文、医学、律法、诗歌和音乐,不一定只拘于读写。”
亚利娜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落到了几件乐器上。
一支打孔的细长木管触动了他。
他走过去拿起它,那夜逃离瑟恩岛的一切细节又在他的脑海里重现。
“你想学吹木笛?”塔兰蒂尔问。
“不,我只想学读写。”他轻轻放下了它。
凄婉的笛声只能勾起哀伤的回忆,在仇恨和刀剑下虚弱无力。
伊图斯对此没有很失望。
“行,你下午再过来吧,等会儿是男子的课程,我下午才教女孩子。”
亚利娜应了一声,就被塔兰蒂尔拉着快步走到了楼梯边。
塔兰蒂尔边走边说:“那我们走了,不打扰老师授课了。”
伊图斯的声音不急不慢地传来:“那部战争史你读完了没?”
塔兰蒂尔脚步一顿,支支吾吾:“快了快了。”
“再给你十五天,读不完以后别想再借书籍了。”伊图斯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写读后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