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停尸房的走廊阴暗干冷,壁挂琉璃灯用以照明,琉璃灯之间距离相隔较远,几人身穿黑红轻甲在前方提灯引路,李蹊随后。
巫祁和易慎的身份太过于特殊,未有任何身份官职却要跟着查案,两人不知此事是惊喜还是惊吓,短促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走在末尾。
即使走在队尾,巫祁并无任何沮丧不安,她初次踏进大理寺的停尸房,扭着头左看右看,心道:这大理寺确实庄严肃穆,作恶多端的人来到此处怕是宛如被超度,情不自禁地就要将自己所做的恶事一一道明。
越往里走,身着黑红轻甲的侍卫越多,尤其是里间的停尸房门口,巫祁大致数了一数,竟然有二十个侍卫,皆手持刀剑,目不斜视。
看来,是真的死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进门前,易慎站在巫祁身旁微微低语:“不可轻举妄动。”
“当然了当然了,和易三公子同行,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巫祁凑近易慎,带着提醒和调笑,“听说那人死相凄惨,易慎,你怕不怕啊,怕的话就躲在我身后,我保护你。”
易慎定定地看着她,敛目道:“不怕。”
“那我也是要保护你的!”
巫祁听说那人死相凄惨,心中做好了准备,她胆子向来不小,但见到那人眼球被挖出后还是难掩震惊,等仵作掀开白布,她看清那人的上身后,更是惊讶得舌桥不下。
竟如此之惨!
此人自右手腕沿着胳膊和胸膛至左手腕上有一道伤,脖颈中心处沿着胸膛至两腿中心处有一道伤,伤口渗出来的血掺杂了些土,触目惊心,渗人古怪。
这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恶事?
得罪了何人?
软滑衣衫拂过巫祁的手背,像是软云,又像是清风,她侧目看见了易慎,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无事。
李蹊见他们二人不害怕,也不避讳他们,依圣上所言,将自己所知的信息全盘和出,“此人名为周朗,鎏金司主使。”
当今圣上继位后设立一阁一司,阁为辞紫阁,司为鎏金司。
鎏金司主管鎏戈事务,不受臣子监察,独立于各处之外,司主使和司副使由圣上亲自认命,司内各种调动也必须经过圣上允许,司主使只需向圣上汇报事务,也只需听圣上命令。
鎏金司司主使可不单单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还是手握鎏戈命脉的人。
巫祁蹙眉,心道:这事绝不简单,深挖起来肯定牵连甚广,可世家子女向来是不碰庙堂,更别提此案还涉及鎏戈。
棘手。
“圣上让我转告你们二位。”李蹊道,“不必隐智,不必扮拙,需知无不言,竭力相助,若是查破此案,重重有赏。”
巫祁和易慎对视一眼,一同行礼齐声道:“是。”
世家之人向来对朝廷重臣不打听不结交,李蹊三言两语将周朗对他们二人描述了个大概。
“周朗父母双亡,未娶妻,年二十六,因连中三元得圣上赏识,被派去平芜当县令,后因在平芜城发现鎏戈且处理得当,圣上提拔为鎏金司司主使,他向来独来独往,性情孤僻,未听说与谁交好。”
闻言,巫祁看一眼死尸,心道:平芜城的鎏戈竟是周朗发现的。
敌军扬言北鲲战无不胜,此话虽然听起来很解气,但的的确是胡言乱语。
无鎏戈,北鲲就是一团废铜烂铁,别说入海,连动一丈都是痴心妄想。鎏戈是北鲲的魂,也是当今稀缺之物。经肆海一战后,各国都在研制北鲲,自然也得知鎏戈是重中之重,皆费尽心思采用鎏戈。
李蹊将从周朗口中采取出来的鎏戈放在巫祁和易慎面前,面露不忍道:“这是他死时口中所含的鎏戈。”
灯下的鎏戈,色泽鲜亮,随着她的动作在玉器中微微晃动。
李蹊惋惜地看了一眼死去的周朗叹道:“周司主使光明磊落,是重臣,也是忠臣。”
轰——
巫祁心脏被这话猛然一击。
圣上虽说他们不必扮拙,但此事最好还是蒙混过关,一问三不知向来稳妥,但她曾真实地见到两人埋尸,这时又知道死去的那个人竟是朝中重臣。
哪怕是恶人被害,世人也应查明死因,更何况是死去的人是周朗。
思至此,巫祁正色道:“周司主使口中的鎏戈不是虎傍穴的鎏戈。”
李蹊对鎏戈不太熟悉,听到巫祁的话,端起鎏戈在灯下细细看了看,只见鎏戈在灯下泛着光泽。
她问:“淑女为何如此判断?”
巫祁答:“虎傍穴的鎏戈颜色暗淡且稠密,多用于北鲲,且四周有重兵把守,采用极为严苛,寻常人很难拿到虎傍鎏戈,但周司主使口中的鎏戈较为稀薄,色泽鲜亮,想来应该是平芜山的鎏戈。”
鎏戈的来源为两处,一处为虎傍穴,虎傍穴距离都城不远,是巫祁的父亲巫山云率先在此处发现鎏戈并将其用于北鲲,另一处为平芜山,地处平芜城,此地的鎏戈色泽鲜亮,因较为稀薄常被用于琉璃灯或者紫燕雏等小物件。
李蹊喃喃道:“平芜城……”
平芜城距离都城甚远,位处严寒之地,快马加鞭也得两天两夜才能赶到。未见到实景,巫祁不敢断言,只能道:“平芜山的鎏戈也有重兵把守,但毕竟天高皇帝远。”
即使凶手不是平芜人,想来也跟平芜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句话,巫祁没说出口。
正巧这时,一名身穿黑红轻甲之人来报,“在周司主使府邸的后院竹林中发现一名老者,正是周司主使的仆从,但人被吓傻了,抱着竹子不撒手。”
李蹊道:“走,一起去看看。”
周朗居住的府邸是圣上赐的,远离闹市,寂然幽静,是都城内难得的清净之地,且此地确实与众不同。
巫祁看向西北向,沿着这条路直走,便会抵达月坠营。
这座府邸距离月堕营不远。
据她所知,月堕营归鎏金寺管辖,精兵昼夜不歇轮值,若是在周朗遭遇不测时,仆从及时求救月堕营,那周朗断然不会获此凄惨下场。
难道,周朗并不死于周府?
或,周朗是死在相熟之人手中?
种种疑虑在巫祁看到抱着竹子的仆从时便已烟消云散。
仆从身穿破布麻衣,眼睛浑浊,面似靴皮,战战兢兢地抱着竹林中最粗壮的一棵竹子,疯疯癫癫地对着他们痴笑,时而不言不语,时而大呼小叫,任凭多少人问话,他只抱着竹子说一句,“人不如狗,人不如狗!”
巫祁见状,心道:“周朗死于周府,且这位仆从应当了解一二。”
易慎身量很高,向前稍移一步,不必丈量,既能将身后的巫祁遮个大半,又能不遮挡她的视线。
身后之人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易慎偏头,听见巫祁道:“易慎,你觉不觉得,那仆从在看你?”
周围人太多,巫祁不敢大声说话,怕招惹是非,只好扯扯易慎的衣袖,踮脚靠近他耳侧,接近于气声般道:“可是我们不认识这个人。”
忽而,她顿一下,不可置信道:“你背着我认识其他人了?”
“没有,不认识。”
那仆从见到易慎后眼睛清明半瞬,眼神掠过巫祁,复又恢复成痴傻模样,再次开口竟将易慎认成了周朗,指着易慎痛哭流涕道:“糊涂啊糊涂啊,穷山恶水出刁民,阿朗为何要救他们,不如让他们死在寒冬,被狗咬死算了!”
众人再次上前轻声询问,但那仆从只喊:“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平芜城不如狗窝,狗窝好,平芜城被狗咬!”
巫祁目光一瞬不改地盯着那仆从,而那仆从也时不时地与她对视,她心道:这人不痴不傻,聪明得很,装疯卖傻来状告平芜城。
看来若想彻查此案,应去一趟平芜城。
李蹊也从中看出端倪,对巫祁和易慎道:“烦请两位做好准备,明日我们将去一趟平芜。”
周府偌大,仆从却只能不吃不喝地藏身于后院的竹林中,想必是为了自保。巫祁道:“冒昧问一下李大人,那这仆从呢?”
“将此人压入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见他。”
“是。”
几人上前搀扶仆从,先前抱着竹子不松手的老翁此时却松开手,任由那几人将他带去牢狱,经过巫祁时,他看了她一眼。
巫祁悄无声息地对那仆从颔首。
“今日之事告一段落。”李蹊道,“明日辰时一刻,准时启程去平芜。烦请两位与家中父母告知一二,但兹事体大,未查出真相,还请两位不要多言。”
两人应下。
马车上,巫祁摇晃着易慎的衣袖,再无方才的冷静模样。
“易慎,易慎,我错了,你不要不说话,我知道我轻举妄动了,易三公子原谅我吧,名扬天下又冰清玉洁的三公子,寡言少语,宽宏大量,慈悲为怀……”
她越说越离谱,竟把“美若天仙”这种词语用在易慎身上。
新裁制的衣衫被巫祁抓出褶皱,易慎神色并无不满,任由巫祁在一旁道歉,在听到那句“花容月貌”时,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坐好。”他道。
易家的马车宽大舒适,巫祁放着好好的座位不坐,非要跟易慎挤在一处,此时听见易慎说话,她暗道:“幸好幸好,果然没真生气。”
巫祁坐在原处继续抓着他的衣袖道:“你不原谅我,我怎么能坐好?别提我坐不好了,我简直寝食难安,日思夜想。”
眼见她又要继续往下说,易慎道:“你没有错,我也没有生气。”
“那你为何不说话?”
易慎睨她一眼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寡言少语吗?”
巫祁想了想,她方才说的那堆成语中竟真有“寡言少语”。
她笑得前仰后合,骤然看向窗外才发现竟不知何时下起细密小雨。
都城向来繁华,小雨未能遮掩半点喧嚣,只见雨丝风片掠过砖瓦,屋檐上的麻雀停留在远处好整以暇地欣赏斜风细雨,绵绵细雨滴落在地并未惊动常人。
巫祁将手伸向窗外,接住如线般的雨丝,点点凉润落在手心,她闻见藏匿于雨中的阵阵花香,任由一阵风将雨丝吹拂在她脸上。
她再次看向易慎时,眸中不知何时被盈满笑意。
“花香细雨为伴,看来我们平芜一行有惊无险。”巫祁笑道,“提前祝贺易三公子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恭喜恭喜啦!”
“同喜。”易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