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桃花盛开。
都城外有一片桃花林,远远望去,那一处山林被桃花覆盖得严严实实,宛如仙境。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只为深入其中伴着花香喝一壶酒,若有缘能遇上好友,奏一曲高山流水,逍遥惬意。
辞紫阁的学生们奉了夫子的命令,今日来赏花,但他们身为学子可不能只赏花,三日后阁中学子皆要交一副桃花图供夫子批阅。
往往第一名有赏,
倒数第一有罚。
前来赏花的学生们无奈,纷纷在桃花树下寻了称心如意的位置,支桌起画。
这片桃花林够大,容纳十几名阁中学子自然不在话下,相熟的几人聚在树下,小声交谈,偶尔溢出的说笑声也消融在桃花中。
忽而,一阵声响传来。
“易公子,好巧啊!”
巫祁虽是这样说,但巧不巧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未和易慎约好,寻遍了整片桃花林才在河边找到易慎。
她毫不见外地将手中的铁铜船舶模型和几个齿轮放在易慎桌上,还要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好想你啊,易慎。”
易慎执笔,抬头看一眼桃花,垂眸作画,不言不语。
他今日一身暗云纹天缥衣衫,头上仅有一支玉簪,或许是因作画无暇顾及头发,才任由微风吹乱了几缕发丝。他端坐于桌前,身侧是潺潺流水,身后是万千桃花。
未得易慎回应,巫祁也并无不悦,自顾自地与他对坐。
其他人的桌子刚好够一人作画,加一人同坐便要磕磕碰碰,易慎的桌子比他们的桌子大上不少,要真比一比,他这一张桌子怕是要和旁人三张桌子差不多大。
是以,易慎不必移位,巫祁也能与他同桌对坐,彼此不会拥挤不适。
景美人美,巫祁拿起画笔,却迟迟难以下第一笔。
琴棋书画中,巫祁最讨厌作画,她一画不出形,二画不出神,但凡夫子阅画,她一定是被罚的那一个,夫子附赠批语——形神皆无,废画一张,末了,还要罚她再作画一张,而后批语——形神皆无,废画两张。
风吹桃花落,阵阵花香袭来,巫祁好不容易画了两笔又想起那两句批语,家中这两句批语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虽说多一个不多,但少一个显然更好。
思至此,巫祁放下画笔,看向易慎,“易三公子,打个赌吗?”
易慎看她一眼,道:“不赌。”
巫祁自然不会放弃此机会,加大筹码道:“你若赌赢了,我从此不再烦你。如何?”
依她来看,这筹码可太大了,世上只有两件事情是有趣的,其中一件就是逗一逗易慎,若是不能调戏他,日子还有何趣?
易慎向来神色无悲无喜,爱穿暗纹浅衣爱佩玉,周身常年萦绕这冷梅香,那一双眼睛也和常人不同,颜色较为浅淡,正视别人时,宁静漠然。
听到巫祁的话,他收起画笔,无波无澜,隔着一张木桌看巫祁,问:“赌什么?”
巫祁指着一朵未开的桃花对易慎笑道:“就赌这朵桃花今夜会不会开。”
那朵桃花枝上开了许多桃花,唯有两三朵未开花,巫祁所指的那一朵花苞与旁边的花苞相比较为紧实,单看花苞,这几日怕是开不了,真要等这朵花苞开花,估计得等上四五日。
易慎仅看了一眼花苞便拿起画笔继续作画,只留下一句,“不会。”
这两个字正是巫祁想听,她摆摆手大方道:“既然易公子说不会,那我就赌这朵桃花今夜会开,你若赢了,我从此不再烦你,我若赢了,那我今日的桃花图就麻烦易公子了!”
“可以。”
巫祁拿出手帕绑在那朵桃花枝上,而后又用笔在那未开的花苞点上一点朱红用以标记,做完这一切,她笑看着易慎,颇有些胜券在握的样子。
她时常爱笑,但笑与笑也是不同的,若是像此时心中升起坏心思的时候,笑起来像是雪中赤狐了。
“易慎,拭目以待吧!”
“嗯。”
既然赌约成立,巫祁也不再浪费时间去画画,她拿出一个船舶模型和几个齿轮,仔细研究起来,遇到难处时不自觉蹙眉,时不时地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本用来作画的纸被她涂画后像是一份无人能读懂的秘籍。
这便是世间第二件有趣的事情。
她手中所拿的船舶模型名为“北鲲”。
北鲲本体可用“庞然大物”来形容,其周身以铜铁铸成,船头雕刻六条蛟龙,内燃鎏戈,可入海,如若在烟波浩渺中看见白汽冲破千重云山,那便是此物。
在肆海战中,六北鲲齐齐上阵,仅用一炮便轰沉了敌军的一条战船,三炮击退敌军。肆海战无人伤亡,至今提起,众人都不禁拍案叫绝。
海中有北鲲,
那地上呢、天上呢?
巫祁心道:地上应有鎏戈铁甲,天上应有鎏戈铁翼。
她太过于入迷,没注意到桃花落在她肩膀上,甚至还有几片桃花花瓣落在她头上,不过倒是和她今日的粉玉簪相称。
阁中学子画完桃花图后再也无心赏花,收桌走人。
桃花林中的人越来越少。
林廓画完后哼着小曲来到河边找易慎,他看了一眼易慎正在作的画,静默片刻,此画只能用夫子一贯的批语“形神皆无,废画一张”来形容。
他忍不住问:“惟崇,你是对夫子所布置的课业不满吗?”
易慎的画只差最后结尾,他画完最后一笔,收画,道:“并无。”
“敛时哥来了。”巫祁的螺丝和齿轮霸占了一大半桌子,只留给易慎一小片作画的地方,她从图纸中回神,边收拾东西边对他们二人道,“是要走了吗,走吧走吧!”
林廓瞧着那一桌子图纸问:“小七,你今日画的画呢?”
巫祁天生笑眼,不笑的时候眼中都掩藏着三分笑意,听到林廓的话,她笑看一眼易慎,又侧目去看桃花枝上随风飘拂的手帕,摇头晃脑意味深长道:“或许,有不知名的好心人帮我画画呢。”
林廓去看易慎。
易慎事不关己道:“走吧。”
桃花林位于都城外,等几人乘马车抵达巫府门口的时候,先前的湛蓝天此刻被晚霞铺了多半,余晖落在巫祁脸上,这张脸在晚霞独有的艳色上竟显出几分妖冶。
巫祁浑然不觉,她挥手下车,站在车外道:“敛时哥再见。”
“小七再见。”林廓撩起车帘对她挥挥手。
巫祁微微歪头,妖冶褪去,尽显俏皮,笑着对易慎:“易慎,明日见。”
易慎手心握着她下车时偷偷递过来的纸条道:“明日见。”
闻言,巫祁迎着晚霞回府了。
两个人从小到大的赌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只担心易慎会不会跟她赌,倒是没担心过易慎是否履行赌约,毕竟易三公子向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乃是君子,
夕阳余晖褪去,所剩无几的光亮消散,府中盏盏琉璃灯亮起,抬头月朗星稀,极星掩藏于乌云。
巫祁哼着曲提着琉璃灯出了门。
她所提的琉璃灯和屋内的琉璃灯有所不同,乃是“桃鎏灯”。
琉璃制成盛开的桃花形状,内置铁铜芯盈满鎏戈,鎏戈点燃后便可发出光亮,只不过这光亮不似屋内琉璃灯显亮,而是有些烛火般的昏黄。
巫祁提着桃鎏灯再次来到城外桃花林,循着河流去找自己绑在树枝上的手帕,夜风一吹,手帕随风摇曳,好找,实在是好找。
她提起桃鎏灯凑近桃花枝去找自己点上的印记,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所点下的朱红,好找,确实是好找。
巫祁一手提灯,另一只手去弹了弹花苞,花苞颤了颤。她又是弹又是吹,最后直接上手拨开桃花花瓣。
桃花,终于开了。
巫祁满意地点点头,看着盛开的桃花,心中微微叹息。
旁人吃一堑长一智,易慎是吃一堑后吃第二堑,那智好像总也长不出来,两个人从小到大赌了那么多次,他竟没一次赢的。
巫祁小声道:“算了,我以后补偿你吧。”
桃鎏灯燃尽鎏戈,光亮熄灭,这片桃花林中唯一的光源便只剩下天上的明月。巫祁周身一片黑暗,她提着熄灭的桃鎏灯回头望,只见缥缈月光映在树枝上的手帕上,又见月光映在刚刚被迫盛开的那朵桃花上。
好像确实有些胜之不武了……
易慎应该不会想到她半夜前来催桃花盛开吧……
巫祁不怕黑,桃鎏灯灭了也不在乎,跟着月光继续往前走,心想虽然打赌赢了,但要不要给易慎做个什么东西哄哄他呢,易慎好像什么都不缺,做什么好呢?
她想着想着,瞧见眼前之景后顿住了脚步,迅速侧身以身旁一棵桃树作掩,悄声观察月下之景。
远处的一棵桃花树下,两个人脸戴黑巾,看不清面容,单看身形似乎是两名男子,他们环顾四周,见没什么异样后继续拿着铁锹刨土。
距离太远,巫祁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依稀看见地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因有遮挡,她分不清地上那人是男是女。
巫祁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树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那两个人动作不是很熟练,或许意见不合爆发了争吵,其中一人扔下铁锹,指着另一个人的鼻子骂,而被骂的那个人从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过片刻,巫祁便明白了。
地上那不是活人,而是尸体!
那两个头戴黑巾之人分明是在埋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