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房屋,来到院子里,文落诗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常绫。
“我可心疼死你了。”
常绫好不容易不哭了,此刻忽然眼镜又有些发酸。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常绫看着文落诗,又看了看在一旁的长晓。
“稀音城的书局关了,我来这里的书局。”文落诗答道。
常绫又看了看长晓,面露疑惑。
“左右无事,我陪她来一趟。”长晓道。
常绫刚哭完,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理不清楚事情是哪里跟哪里了,可面对这样的回答,她还是下意识觉得,这两个人不太对劲。
“屋里那人,之后拿他怎么办,我还没想好,但是我给他施的法,够困住他整整十二个时辰的。”文落诗见常绫有些懵,把话题扯回来。
常绫点头:“多谢,我总算可以透透气了。”
文落诗实在太心疼她了:“你随我回去住吧,别在这里呆着了。外面情况有多可怕,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实在不放心你。”
常绫问道:“你来寒声城,住在何处?”
文落诗一噎。
她总不能这么坦荡地对外说,她跟长晓住一间屋子里吧?
不过,不出她所料,长晓在此时开口:“我在寒声有个朋友,开了家茶楼,我们暂时借住在那里。”
文落诗嘴角一抽。
要不是她提前知道,长晓大概是这家茶楼的东家,还就真被他三言两语给骗了。
常绫闻言,摇头:“我还是不跟你们走了,我住这里挺好,有自己的小房间,挺安全的。今天晚上没有总管事来找事了,我能睡个好觉的。”
文落诗倒也反应过来,要是真叫常绫跟她回去,怕是不太合适。
“你确定可以吗?”
“嗯,我们戏班整体还是挺好的,至于外面怎么说……”常绫眼眸垂下来,“我在院子里不出去,应该段时间不会有事。”
文落诗知道,她的意思是,长时间下去,她势必会失去演出机会。
毕竟戏班是需要盈利的,不然没法生存。让一个充满争议的人去表演,并非盈利之道。
长晓这时说道:“好,那我和落诗明日再来找你,今晚你先好好休息,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具体总管事怎么办,外面的情况怎么办,明日再想办法。”
常绫点头,打算送别二人。
文落诗刚欲迈步,却还是忍不住回过身,眼神中略带一丝苦楚:“常绫,你今日的情况是被我们碰上了,我不敢想象你平日里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我其实很想问,你又没有卖身契,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戏班里过下去?”
其实,不需要常绫回答,她知道答案。她问出这话,只是祈求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常绫能说出一个不同的答案,比如自己是无奈之举,自己有束缚之类的,她才能彻底帮常绫解脱。
但常绫的回答,完全在文落诗的预料之中,却也正是她最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我不舍得走。这个戏班子是我当时和贠莫一起创办的,一路走到今天,我自然不舍得离开。至于我自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真心喜欢这件事。无论是策划还是表演,我都真心真意地喜欢。哪怕被外界骂成什么样了,哪怕我只是个底层的小人物,我也不想随意丢掉这个热爱。毕竟,一辈子能找到一件喜欢的事情,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我相信,你,还有长晓,其实都明白。”
文落诗久久没有说话。
她以为长晓会在此时说什么,但出乎意料,长晓也是沉默,且目光复杂。他像是太懂这种感受,又因此受过太多伤,伤口被这句话唤醒,自己正在无限回味着。
有时候命运很奇怪,就是会在这么像的三个人的命运中安排一场相遇。他们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受过的苦楚、历经的挣扎,就能懂彼此是曾经是多么窒息过,而如今,所有人都在捧着伤口,继续向前走。
可能长晓比她们两个好一些,熬过来得多一些。
但是处于这种社会下,以琴棋书画曲艺诗文为介,以露烟为道者,都很难有光明正大、喘上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刻。
仿佛在面临一场巨大的黑暗笼罩,而这团黑在他们身上堆积成山。他们被看似极轻的一层层薄土压得死死的,只能在缝隙中求生。
其实余峥说的是事实,但三人都刻意回避了这一点,没有正面去谈及。
余峥这种人,哪怕卑劣至极,走在街上,就是比别人直得起腰。
因为他是这个拜高踩低规则下的胜利者。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站在最顶层。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觉得身怀紫光,是一种最高层级的象征。
别人也不需要管为什么,就是会对他阿谀奉承。
但这不合理。
文落诗之所以愿意帮助常绫,就是因为,这种扭曲的社会,她不接受。
长晓也不接受,所以他才会愿意跟落诗一起走。
很多人都在漫无目的地做着自己其实并不喜欢的事,只为了能在社会中立足。而最宝贵的,就是常绫这种,明知苦楚,却依旧不动摇内心喜爱的人。至少,她的内心是自由的,她在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
文落诗感慨良久,却听常绫道:“好了,多谢你们今日来帮我,我真是感激不尽,不耽误你们太多时间,快走吧。”
她和长晓目送常绫一路走出院子,才准备离去。
文落诗看着准备直接跃向空中的长晓,疑惑:“你不打算隐去身形了?”
“我方才想了想,觉得没必要隐身了,”他看向文落诗,眼神中有不少情绪翻涌,“我们帮常绫,必然会涉及到最终要对外,既如此,藏一时半会也没什么意义。”
文落诗一想,觉得是这个道理。
长晓接着道:“而且,这一切像是故意在引我入一个安排好的局中,执棋者的目的,就是看我逐渐被卷入,然后一点点被吞蚀,最终精神崩溃,放弃一切。如今若是再藏下去,反倒是顺了对方的意。”
文落诗眨眨眼:“你政敌啊?”
长晓一笑,也不打算隐瞒了:“差不多吧,你可以这么觉得。”
文落诗也笑了:“行,我虽然不沾政治,但帮帮你,还是没问题的。”
长晓看着文落诗,笑得有些无奈。他内心清楚,在自己身边,沾不沾政治,已经不是她能选的了。但既然她不想,自己也不会过多拉她下水。
文落诗看他许久没说话,补充道:“你放心,我该明白的时候明白,该糊涂的时候,我也不打算这么明白。”
这算是表明不入局的态度了。
长晓心想,这个姑娘很多时候比自己都通透,比自己都适合叱咤风云,可她偏偏这么抵触政治。虽然有时候真觉得可惜,但她若是真的不愿意,自己也肯定不强求。
两人跃向空中,一路飞行,从寻光的院落处离开。
一路十分沉寂,可能因为刚刚对话的缘故,文落诗一直没打算开口。
长晓却似乎想说什么,一直在酝酿。
终于,在快回到观雪茶楼时,长晓忽然说道:“落诗,刚刚对付余峥,我也出手了。”
文落诗莫名其妙:“所以?”
“所以,”长晓的身子轻盈地落在了观雪茶楼的屋顶,转头紧紧盯着文落诗的眼,一字一句道:“你想自己去承担所有后果,让我装作不认识你,不可能。”
文落诗心跳实实在在漏了一拍。
她当时真的是不知后果如何,忽然脑子一热,像交代后事一般,跟长晓说了那么一句。在对付完余峥后,她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首先考虑的竟然是长晓的安危,而不是自己的。这是她这辈子没有过的想法,她也觉得很奇怪。
不过,她此时的惊讶,是因为她本来想装作忘了,把这件事就这么接过去,可长晓忽然跟她翻旧账一样,重新提起。
正在她不知所措之时,长晓看向远方,呼出一口冷气,又补了一句:“而且,你以后最好也别想着跟我划清界限。”
这回文落诗彻底懵了。
此刻,两人站在屋檐上,颇有一番登高望远之感。
寒声城的房屋普遍不高,观雪茶楼有两层,再加上为了抵御寒冷而建造的厚厚一层屋檐,和上方翘起的瓦片,立于其上,足以纵观全城之景。
放眼望去,是一座座鳞次栉比的房屋,穿插着或是车水马龙、或是清冷无人的街道。远处薄雾之后,是连绵不断的群山,整整绕了这座城一圈。
仿佛这一瞬间,整个寒声城的或喧闹或沉寂的景色,尽收眼底。
冬年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即将迎来的是逐渐温暖的春年。如今寒气笼罩下,整座城显得苍白、安静而无力。可用不了多久,远处的山会变成绿色,一片盎然会逐渐铺张开来,山下屋顶的瓦片会重新变得油亮,街角的花会重新绽放五彩之姿,街上的人也会重新变得朝气蓬勃。
文落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心情,好像如今这番尽收眼底的景色,是被长晓拉着才看到的。
她不会有这么宏伟的内心,往日里,也不会为这全城的画卷而感到震撼。
可如今,她却觉得,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了。
就好像,如果想要帮常绫,或者未来可能遇上的无数个常绫,就必须得披上往日的狼藉,弃掉逍遥世间的私心,登上这浓墨重彩的金银楼,去看看整个世间。
在高处看到的民生百态,和身处其中所看到的,似乎真的不一样。
长晓方才那句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有些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