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冬雪煮酒 第14章 银铃漫山响

“叮——叮——”

山里回荡着铃铛的响声，清脆，动听。

“叮——叮——”

是谁的心儿被敲响，正在那里乱晃？

“叮——叮——”

“我给你带上这只铃铛，只要你来了，我就知道了。”

“叮——叮——”

猎人的陷阱是那么天衣无缝，可她只是一只鹿而已啊。

“叮——叮——”

就算后悔了，可是也没有人再听了。

她是一只鸟儿，自由自在的飞在山林里。清晨早起，用树叶上的晨露梳理一身漂亮的羽毛，然后嘹亮的歌喉唤醒整个树林。

她是一只非常美丽的鸟儿。

猎人看上了她的羽毛，想要取下来拿去卖掉。

她惊慌失措的逃跑，可是整座森林既是她的家又是她的牢。

她被锁在这里，她马上就要死了。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救下了她。

她听见那个姑娘柔柔的声音，听见她发间铃铛发出的清脆响声。姑娘用银钱换来了自己的性命。

她是一只小妖精。她陪在姑娘身边很多年，看着可爱的小姑娘长大，看她亭亭玉立，看她眉目如画，恬静淡雅。

姑娘知道她是小妖精，总是轻轻戳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问，你怎么还不变成人呀？

她知道姑娘不害怕自己是小妖精，也知道姑娘期待自己化成人形。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天气，从外面飞回来的小鸟抖抖羽毛上的水珠，站在姑娘房里化成了人形。

一个面目柔和，娇俏灵动的女孩子。

她凑到姑娘身边，说，我是你的小鸟儿。

姑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知道的。

她跟着姑娘读书认字，学女工刺绣，两人一起对弈，或者姑娘弹琴，她跳舞。

外人都说，大小姐人美心善，与丫鬟相处像亲姐妹一样。

她觉得自己不是丫鬟，觉得姑娘对自己是不一样的。但是只要姑娘摸摸她的脑袋，她就愿意为姑娘做任何事。

她不是没问过姑娘当初为什么要救她，而姑娘只是看向远方隐藏在云雾中黛绿色的山，一双剪水秋瞳中透着一股子难过。

姑娘会轻轻说两个字，赎罪。

她不懂，但是她不想看到姑娘伤心，便不会再问，便会想尽办法去逗姑娘开心。

她活泼，开朗，可以随时飞出去，到任何地方，看许多风景，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

姑娘是大家闺秀，姑娘得恬静，姑娘得稳重，得时时刻刻呆在名为“家”的牢笼里，直到被嫁到另一个牢笼。

但是她愿意陪着姑娘，把自己锁在这牢笼里。

如果姑娘需要，她可以拼上自己的命救姑娘出去。

姑娘听了这话，也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发。

不用了。我是来赎罪的啊。

姑娘会说上这么一句话。

姑娘喜欢铃铛，她的发间总是带着一只有些老旧的银铃。

那只银铃很好看，声音清脆，它会显得姑娘是动着的，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她喜欢看姑娘跳舞的时候。

那银铃会随着姑娘轻盈优雅的舞姿响动，“叮——叮——”

声音清脆。

她也问过姑娘为什么不买一只更好看、更新的铃铛。姑娘会怅然若失的抬手抚摸着发间铃铛，失神道，赎罪。

她很讨厌这两个字。

可是姑娘把这当作自己活着的理由。

赎罪。

轻飘飘的两个字，沉重的一个词。

她不喜欢。

她总觉得，姑娘应该是灵动的，而不该是这样忧愁的。

她喜欢在有着绵软小雨的时候飞出去，雨点落在身上，不会湿了羽毛，很舒服。

每一次飞完回来之后，姑娘会带着一丝埋怨的看着她，却又仔细的给她擦干净身上的水珠。

她很喜欢姑娘掌心暖暖的温度。

所以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去这样柔弱的掌心。

“叮——叮——”

姑娘浑身沾满了鲜血，仍然是笑得温柔的。

“叮——叮——”

发间的银铃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知道它的主人即将离去，发出悲戚的响声。

“叮——叮——”

“小鸟儿，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她想起来了。

刺眼的鲜红洇染双目，耳边除了急促的铃响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曾经她是森林中的一头神鹿，努力修行数百年，在一日遇到了一个少女。

少女把她从偷猎者的陷阱中救下，给她包扎，就算被害怕人类的她用角顶开，用蹄子踢开，没有好脸相待，也依然会对着她笑，会在她疲惫睡着的时候悄悄给她上药，会给她准备好食物，然后躲到一旁不偷看她用食。

渐渐的，她也从能接受少女的靠近，到与少女亲近无比。

少女亲手打造、雕刻了一只银铃，套在她的角上。

银铃会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声。

很好听。

少女笑着说，好啦，我给你带上这只铃铛，只要你来了，我就知道了。

一个人类给野鹿带上铃铛，是喜爱，是在乎，是想陪伴。

一只野鹿带上人类的铃铛，是归顺，是服从，也是信任。

却也是因为这份喜爱，这份信任，害了她。

银铃会发出，“叮——叮——”的清脆响声。

而这无疑是偷猎者最大的助力。

倒在血泊中的她看见少女单薄的，还在颤抖的身子挡在自己身前，拦住了偷猎者。

少女痛哭着，却不肯退让。她用角蹭了蹭少女，想告诉她，快走。

少女摇着头，抱紧了体温正在流失的她。

对不起……

她听见少女说。

她想说，没关系，这本不该怪你，这本不是你的错。

但是她向来无法开口。

虽为神鹿，但也只是一只，鹿，而已。

她们相拥死在偷猎者的刀下。

“叮——叮——”

对不起。

“叮——叮——”

我来赎罪。

“叮——叮——”

忘了我吧。

姑娘笑着对她说。

你属于自由，你合该自由。

不该为了我，或任何一样事物而束缚自己。

这一世的赎罪，到底还是犯了错啊。

姑娘想赎罪，却也自私。

姑娘想要看见她在自己身边成长，想要让她的一生中留下自己很重的印记。

姑娘舍不得放手。

这是她犯过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错误。

由此滋生出许多问题。

可姑娘心心念念的，想要保护的她，终究还是受了伤害。

她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会对自己毫无保留张开的手掌。

鲜红的颜色洇透了双目，一次，又一次。

她依然没有哭，她只是无所谓的捡起了那只银铃，站起身来。

她遵从自己的心而活，向来如此，不需要谁的赎罪。

她再次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一个人与她相拥，这里的血也不仅仅是她们的。

她无所谓的笑了笑，握紧了手中银铃。

她向来遵从自己的本心而活，而自遇到了姑娘以后，那一抹身影就是她的心了。

银铃会漫山的响。

以前是一头神鹿，后来是一个姑娘，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银铃悲戚的响声会永远回荡在漫山的风里，像在同谁诉说着一个普通又简单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