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只撑着下巴,看着桌对面那人微怒的面容笑。
含虚气恼地瞪他,一边给他手臂上药,一边责怪道:“亏你还是大师兄,学个十几年学出了个什么?一个偷东西的小贼都能把你打伤!怎么这般没用!”
未晞一点儿也不气恼,眯着一双凤眼,朝他笑:“小虚,我要那么厉害做什么呀?你岂不是就无用武之地了?”
他伸手摸摸含虚的头顶,笑得傻。
“你厉害就好啦。”
含虚把他的手拨开,继续瞪。
“你说你,又不残又不傻,山门什么都不缺,为什么不好好习武?师父的头发都给你气掉了好多!”含虚给他包扎好,郁闷且不解地问。
未晞依然只是笑着,说,小虚厉害就好了,师兄只要看着就好了。
直到含虚背着剑离开山门的时候,未晞依然只是笑着,把双手揣进袖子里,朝他说上轻飘飘的一句:“在外头别太想我。估计就我这半吊子的武功,是不会下山去的啦。不过,你厉害就好啦。”
含虚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求上进,爱躲懒,明明只是多花一点点时间就可以练好的武功。
他板着脸,气呼呼地走了,连怀中藏着的那个小匣子也忘了拿给那个懒懒的家伙。
自然,也看不见那人眼底的情绪。
含虚十九岁下山,二十岁名动江湖,一手化云剑使得出神入化,挽一个剑花能用一寸薄纱雕出精致的镂空的花草。
这是在山门上练了千万遍的剑术,早已铭记于心,想忘也忘不掉了。
而他的大师兄未晞,七岁习武,二十七岁才悠哉悠哉扛着个破包袱走下了山,一下山就被人抢了,只好跟着流民去投奔自己的小师弟。
含虚气恼地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骂他:“怎么长这么大了还会被抢啊!你看你这……”
骂着骂着就忍不住止住了声音。
只因为那人依然只是笑,轻飘飘道上一句“你厉害就好啦”,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未晞没有待上太久就回了山门,因他本就是为了来看看含虚才下的山。
他拒绝了含虚要派来护送他的人,揣着袖子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恍若从来没变过。
含虚二十五岁打赢江湖各大高手,成为武林山河盟盟主,锄奸扬善,威名远扬。
而他那胸无大志的师兄未晞在山门上听见这个消息,只放下茶杯,轻轻合了掌,笑着眯起双眼,说,我就知道他很厉害。
含虚二十八岁与前盟主独女定亲,天下大喜,皆来祝贺。
未晞只是又背上了一个包袱,悠哉悠哉地下了山,眯起一双凤眼儿,一路到了山河盟,向师弟道喜抱得美人归。
这次,没用的师兄没有再被抢了。
含虚看着眼前的人依然笑着,送了他一对雕了小白兔的玉佩。
这次,他的师兄没有再对他说“你好厉害”,只是道了一句恭喜,连房门都没进,含虚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便离开了。
未晞在回去的路上,心里只想着,没关系的,他厉害就好了。
未晞不需要多厉害。
毕竟这个世界厉害的人很多,含虚就是一个。未晞么,他只需要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生活下去就好。
未晞三十四岁的时候,含虚二十九,正要与前盟主独女结亲。
山门上,小院里,房中,未晞独自坐在轮椅上,分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经尽显油尽灯枯之色。
他的膝上蹲着一只小兔子,早已睡得熟。
这几年山门进了许多新弟子,只有他一个徒弟也没有。
只因为未晞的心里还装着当年那个只对他一个人凶巴巴的小师弟,看谁都难受。
他低低喃了一句,没关系的,他厉害,就好了。
其实这一年,未晞三十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含虚把婚礼定在了他生辰这一天。
他第一次骂了自己的小师弟。
也不过一句“小兔崽子”。
山河盟盟主逃婚了。
大婚这一日,新娘子从花轿上跌跌撞撞跑下来,气得泪水直流,一把抓住盖头扔在地上。
新郎呢?
新郎骑上了最快的马,往未晞那儿去。
未晞所在,才是心之所在。
可惜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毕竟,他一直都太厉害了。
一头刚停下了喜乐的锣鼓,这一头已开始吹凄凄呜呜的唢呐。
他到底迟了一步。
未晞膝上熟睡的小兔子醒前,他只是笑着,叹,没关系的,师兄只要看着……小虚厉害就好了。
小兔子原本依偎在主人的膝上,靠着温暖睡的正香,却被身上那只渐渐僵硬的手冻醒,紧紧咬住了主人的袖角。
茫然,无助。
含虚到的时候,未晞已经化作了一捧灰。
他从怀中拿出那根放了十年仍未敢送出去的簪,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
厉害又有什么用呢。
厉害又有什么用……
他习武,原本是为了惩奸除恶,原本是为了不再让谁被害的家破人亡。
后来,只因着一句“你厉害就好啦”,他拼命的练习,想要更厉害。
只不过是师兄想看罢了。
可想看的那个人都没了啊。
未晞到底没有等到当年的少年郎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停下来等他一等。
不过他没有遗憾,毕竟他原本就是想看含虚很厉害的样子。
到了最后他也只是依然笑着,眯起一双不再清澈的凤眼儿,叹了一声。
小虚……你也太厉害了。
未晞有一个还算好的家庭,亲戚多,兄弟姐妹也多,他算小的那个,从小被家人寄了厚望。但是他不喜欢读书,于是跑到山上去拜师学艺。
含虚十岁上山,小小年纪一张脸板的跟个大人一样。含虚很适合练武,没几年就能把未晞手上的剑打飞出去。
未晞只想当个闲人,懒人,他便是如此一个性子。他喜欢无声的朝着含虚撒娇,但是含虚从来不会哄人。
所以他习武便更加懒怠,他想让含虚更多的在乎他一点,会心疼他一点。
后来含虚离开了,他心里是空落落的,但是他无所谓。
在含虚的心里,总有比旁人更重要的。
含虚有志向,有仇怨,他有自己要做的。
所以只要含虚厉害就好了,未晞愿意自己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
只要这样就好了。
可是含虚突然订了亲,他的心仿佛被挖开了一块,血淋淋的淌着止不住的疼痛。
于是他下了山,把自己精心刻了许久的玉佩送给他作礼。
那玉佩该是他们师兄弟,一人一枚的。
就像含虚下山前,偷偷买的那两根簪子。
可惜,含虚即将娶到一个大家闺秀,那根簪子终究不是送给他的。
而含虚的心疼,大概也不会再分给他一点点了。
未晞怕死,可是他更怕孤独,怕自己看着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看向自己。他的病原本是治得好的,但他不想治了。
他觉得,或许自己可怜一点,说不定……说不定含虚会回来,多看看他,多陪陪他。
可惜啊,他最后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