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威力依旧,泥巴路被烤得外焦里嫩,前不久才掺进土里的细雨,全被高温收了回去。
程湾小学里,独一座孤零零的两层教学楼立在操场旁,前不久因年久失修而倒塌的泥巴墙厕所处,临时搭建了两个茅草房。
校长坐在用木板隔挡出来的办公室里直发愁,再往冬了走,这茅草房四面迎风,不说冬天那风刮几下,茅草房就没了,就是再过一个多月,脱了裤子不一会就把屁股蛋冻紫了,这些小娃儿们也受不住。
办公室旁的三年级教室里,窗外路过的微风轻抚青翠稻谷腰肢,拨开没有关紧的窗户溜进闹哄哄的教室,融入因为舍不得离家而串串掉落的眼泪中。
昨天光荣晋升为三年级小学生的程揽星刚刚和同桌打了一架,两人趴在桌上,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土。
两张小脸因为吵架憋得通红,即使脖子酸痛,也要紧紧地盯着对方,不知哪来的默契,都认为谁先把头转回去谁就输了。
“是你的手先超线了。”
“明明是你的橡皮先过来的。”
在一片哭声中,两人没注意到上课铃已经敲响,自然也没发现老师进了教室,周边的哭声慢慢低下去。
“程揽星赖皮狗。”
“我反弹。”
“哼,我告老师。”
“哼,告就告,不告是小狗。”
“……”
“程揽星,程旭,你们俩上来。”
两个小学生的三八线之战在被老师喊上讲台后,被迫宣布结束。
此次战役没有赢家。
两人面对面抱着对方,在老师的监督下,不情不愿地说自己做错了,给对方道歉。
讲台下爆发出一片哄笑声,一直哭到现在的小朋友,抽抽噎噎地跟着大家一起笑,想家的情绪淡了不少。
程揽星眼睛斜向一边,不肯看他此刻在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对不起,我不该在你手上画王……乌龟。”
程旭也跟着赌气,眼睛快翻成斗鸡眼,“对不起,我不该在你背后贴字条。”
“什么字条?”
老师赶忙出声阻止,“好了,既然两位同学都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那以后就不能再打架了,当然,也不能吵架。同学间要和睦共处,记住了吗?”
两位同学嘴巴撅得老高,小脑袋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等到程揽星在程旭座位旁捡到那张画着猪头并配字“我是一只主”的字条后,程旭早已拎上书包溜回家了。
程揽星气得在他名字标签那又画了只王八。
但自这两败俱伤的一战后,两人别别扭扭地相处,碰碰撞撞间关系反倒越来越好了。
程揽星回家后提起同桌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前是分享在课堂上学到了什么或是和同学们玩了什么游戏,现在则是分享同桌好坏,同桌好笨,同桌人其实还挺好,同桌有好多好玩的想法……而在这一连串态度变化明显的分享中,程知谨的脸色也越来越冷。
程知谨手上锅铲不停,心里想的却是找个时间去看看这个所谓的好同桌。
于是某次放学,程知谨和程旭勾肩搭背地走出校园时,就见前方十米处,已成为程湾村村标的那棵百年歪脖子槐树下,程知谨一手勾着书包,一手插兜,眉头紧锁,表情严肃,十足冷酷,现下正从一群矮矮的萝卜头中找他的那只小刺猬。
小刺猬脚步一顿,矮萝卜头不解,扭头问他怎么了,小刺猬脸上的笑没了,握紧书包带子,朝他哥走去。
程知谨的目光落在小刺猬先前被矮萝卜头搭过的肩膀上,脸一沉,不高兴地牵过程揽星。
但他现在已经是成熟的初中生了,所以不会找矮萝卜头麻烦。
矮萝卜头咧嘴,笑得傻兮兮地,“哥哥好,我是程旭,哥哥你好帅呀,星星一点也没夸张哎。”
程揽星感觉牵他手的力道大了些,扭头看他哥,刚才围绕在程知瑾身旁的可怕冷空气全消失了,他哥嘴角勾起了个像素点。
小学生程揽星叹了口气,哎,哥哥好难懂哦。
此刻,程揽星看着站在他宿舍楼门前,手中夹着一支已燃一半烟的程知谨,却不太合适宜地想起了三年级时,和程旭勾肩搭背走出校门,却恰好撞见他哥的场景。
嗯,此景和彼景怎么有那么点微妙的相似之处呢?
不过他可没和苏逸轩勾肩搭背。
“哥,你怎么来了?”
从体育馆去校外,有一条路会途径程揽星的宿舍,但众人走的那条路途径图书馆,与宿舍还有一段距离,程揽星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回宿舍放东西,然后再去校外和他们汇合。但当时雨没停,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他没办法丢下苏逸轩。
这里没有多余的伞。
不过犹豫几秒,程揽星抛开那点小情绪,提出要回宿舍放东西,苏逸轩闻言点了点头,说自己和他一起去。
程知谨走近几步,隔着雨幕和程揽星对望,他将手中的烟掉转了个,猩红的烟头在掌心摁灭,刺痛感能让他保持冷静。
“来这边谈合作,顺道过来看看你。”
他的上半身衣服有被雨淋过的痕迹,此时已半干,只留下浅浅的印子,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垂落下来,搭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
两人看向站在台阶上的人时,因为地势的缘故,需要微仰着头,昏黄的灯光打在程知瑾的脸上,给他冷硬的五官平添了些许寂寥。
苏逸轩放平视线,声音里不含情绪,仿佛只是单纯为了问个问题,“等这么久就为了看一眼?”
程揽星也看到了他衣服上的湿痕,头发上还带有潮气,心头涌上愧疚感,“哥,你怎么不给我发消息呀。”
程知谨将头发拨弄了几下,露出眉眼,“你不是在考试吗,我不想打扰你。”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
“别担心,我没等多久。”
“那也可以给我发消息的,我很早就考完了,能提前回来的。”
雨势比刚出体育馆时更大了些,打在台阶上,溅开的水花打湿了三人的裤腿。程揽星想再往里走一点,见苏逸轩不动,只好开口提醒,“我们再往里走一点吧,雨都溅到身上了。”
苏逸轩握着伞不知在想什么,眼睛看着程知谨,情绪明明灭灭,对程揽星的话半天没有反应。
宛如陷入水泥地般,周边凝起厚重到让人难以呼吸的沉滞雾气,与落下的雨,溅起的泥混杂成一团,在苏逸轩的脑中翻绞。
程知谨皱眉,想把程揽星牵过来,他脱下外套,没有刚来时那般湿,勉强能给程揽星挡会雨。
但程揽星先一步抬手戳了戳苏逸轩,“走不走?进去了再发呆呀。”
平时和朋友同学间随便惯了,程揽星没多想就做了这样的动作,做完才想起苏逸轩和他的朋友、同学们都不一样,顿时有点心虚。
苏逸轩表情怪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倒是自然地揽上程揽星的肩膀,抬步往里走。
程知谨收回手,重新披上外套,目光落在他们身体相触的地方,待两人踏进屋檐下,立时拉过程揽星,却因他左肩上的阻力而没能成功。
“放开。”
雨伞落在地上,激起一阵涟漪。
一旁有人经过,好奇地张望几眼,又被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逼退,嘀咕了几句,撑开伞快步走远了。
“我好像没有理由听你的话。”
两人暗自较劲,但苦的人可是程揽星。此时正值下课的时间点,远处涌来一片人海,不多时便会行至三人所站的地方,一想到等会将要接受多轮注目礼,程揽星的寒毛就已炸开。
拜托,小情侣闹别扭,怎么整成了争夺偶像剧女主角一般的戏码?
“等一下,我要去宿舍放东西,你们都放开我。”
程揽星往宿舍楼里退,两人泄了劲,如此,他才得以轻松脱身。
刚好给他们创造点二人时间,希望这两人能好好解决一下彼此间的问题。
宿舍里只有杨岸一个人,他见程揽星回来了,眼睛亮了亮,有些忐忑地问道:“一起去吃饭吗?”
程揽星把背包放下,到孙维的座位旁拿了把伞,没想到有一天他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喜欢囤积双数的习惯也能派上用场。
“抱歉啊,我和别人有约了。”
杨岸的表情黯淡下来,他抿抿唇,没有说出和谁一起这个问题,“好,我们下次再一起。”
程揽星点点头,“好啊”,我先出去了。”
程揽星估摸着他俩应该聊得差不多了,手机上李哲一直在发牢骚,让程揽星快去陪他。
他加快脚步,拐过楼梯转角,看见的画面却是一个望向屋檐外,神情淡漠,一个正在把玩雨伞,表情隐有不耐。
程揽星收起心中对两人和好的想法,才走近宿舍楼的大门,两人便一致看了过来,默契地仿佛提前排练过一般。
“哥,我们现在要去外面吃饭,你要回公司吗?”
程知谨摇头,“暂时不回,我先送你过去。”
这会的人流量大了些,三人都有一张出众的脸,即使站在角落处,也引来了许多或明或暗的目光。
程揽星巴不得快点走,他点头道:“那我们走吧。”
但有人不太配合,苏逸轩朝前走近几步,站在程揽星身侧,他把雨伞换至右手,“我和他一起去就行,你不是在谈合作吗?不用回公司汇报?”
“事情已经办完了。”
苏逸轩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手指细细抚摸过伞柄上的刮痕,他的语气,连同表情一起,都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公司给你开工资,是让你创造价值,不是为了让你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事情上。”
“无意义事情?”程知谨轻嗤一声,“注意你的用词,苏逸轩,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不过是只张不开羽翼的笼中鸟。”
原先平和的假面被彻底打破,苏逸轩冷眼看着程知谨,若不是他还有些许理智,此刻就已经挥拳了。两人相识至今,程知谨最知道如何才能戳中他的痛处,他从前不说,是不屑于,而程知谨刚才的反应,让苏逸轩确定了他的软肋。
苏逸轩的话让程揽星有点不爽,让他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借题发挥,要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还挺想给程知谨刚才的发挥喝彩。
他长呼出一口气,拦在两人中间,“你们还要吵吗?还要吵那我就先走了。”
他刚才拿的那把伞,本来是准备给他哥用的,这会正好自己用上了。
程知谨抿抿唇,不悦地看了苏逸轩一眼,他敛起表情,快走几步,“星星,我送你过去。”
苏逸轩冷哼一声,臭着脸撑开伞。
这会雨又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成了伞与伞之间的天然屏障。
程揽星手撑着下巴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了,“哥,你是不是经常和逸轩哥吵架?”
“没有。”
雨势变大后,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程知谨抬手,把程揽星揽入怀中,有雨顺着风砸在他的右手臂上,他皱了皱眉,把雨伞向右边倾斜,才干燥些许的外套又被打湿。
程揽星叹了口气,“你们俩这状态,一看就不正常,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难道还想忽悠我,说你们是在尝试情侣的另一种相处模式吗?”
曾经还是小朋友的程揽星,没少被程知谨忽悠,骗他爸爸妈妈不是在吵架,是在辩论,只不过他们的嗓门本来就大,所以看起来才像是在吵架。
程知谨摸摸程揽星的头,语气郑重,“我和他之间的问题没那么简单,星星,你只要专注自己就可以了,我不希望你为这些事烦恼。”
程揽星点点头,“哥,我没有因为你们烦恼啦。但是哥快点和逸轩哥和好吧,我希望哥能开心点。”
蓝色伞面停在原地,周边来往人群也仿佛停滞了一般,只有从午时起就片刻不息的秋雨还在流动。程揽星的话如一颗石子掷入平静的湖面,让他的情绪有片刻的失控,“不开心?”
程揽星抬手,抚平程知谨额间的褶皱,“太明显了好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哼哼。”
说话时尾音上翘,掺杂着和他每次恶作剧成功时一般无二的得意。
程知谨从短暂的讶异中回过神来,他低笑两声,给出评价,“结论正确,但公式全错。”
“啊?”
一旁突兀地插进来一道声音,“你俩和蜗牛比赛呢,能不能走快点?再磨叽别人饭都吃完了。”
苏逸轩的伞撞过两人的伞架,激起蓝黑两张伞面的雨珠,它们终是实现了从云层掉落下来的使命,砸向地面。
这场独幕剧闯入了另一个演员,而好戏,才要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