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喜楼,三个字不难,可好久都未正经写字的沈缃叶,愣是练习了两张纸,才写下这三个字。
“这是我将在弶国开设的一家花楼,用了沈姑娘的墨宝,一定会生意兴隆。”
沈缃叶心道,还真是奇妙,今生的自己,居然会有给花楼题字的机会。
“萧大公子是经商奇才,定会财源广进,点石成金。”
莞尔落笔间,沈缃叶手指尖沾了些墨汁,她想抽帕子出来,哪知,一方雪白的缎帕过来,“沈姑娘,莫要太拘谨,叫我伯淮便是。”
沈缃叶尬笑,擦手间,最终还是用了自己的。
眼神,在萧伯淮的手上,多停留了一息。
虎口有茧,手心想必也有。
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绝对不会做粗活。
常常射箭的人,常常用刀剑的人,才会如此。
再看他猿臂蜂腰,手臂处肌肉隆起,这绝对是练武之人。
她陡然发问,“萧大公子武艺如何?”
萧伯淮丝毫不觉得唐突,回答也是从善如流,“不值一提,比不上缃叶你的身手。以前当大家闺秀时没练过,都是流放之后才学的,没想到你这般有天赋。伯淮佩服至极。”
这话一出,沈缃叶瞬间明了。
这兄弟俩,没少在外打听她们婶侄。
正怔然,萧伯淮掏出个玄铁腰牌,“沈姑娘可识得本物?”
沈缃叶蹙眉,刚一拿起,本该端庄自持的模样,立刻龟裂。
若不是手臂被萧伯淮慌促扶住,还有手掌撑立在桌前,她几乎站立不住。
严崇澍的书房,有一个除了编号之外,一模一样的腰牌。
她到严府小住时,曾经和他一起在书房聊天见过。
每一个严家军腰上,都有一块。
在战死时,就靠这枚腰牌给兵士发放抚恤金。
左侧上款刻的是兵士编号,中间是‘严家军’三个大字,而右侧则是,‘一往无前’。
“你。。。”
“沈姑娘,我是严将军的副将,是受他委托,来保护你和小公子的。我弟弟也是。
只是现在群狼环伺,我们不敢随意联系你们,所以,谁都瞒着,上次在集市遇见,也是我俩费尽心力的顺势而为。”
“他。。。他。。。”
“我们离开北地后,严将军和他兄长,便战死了。”
简单两句话,却在沈缃叶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他死了?
自己果然成寡妇了?还是望门寡?
这一切,好像是在抄家流放后便注定的结局。
从到达流放地之后,自己不是早已认命了吗?
“我和我弟弟偷偷派人去查探,可查探的人,到现在也没消息传回来,听说那边大半年前,地龙翻转,山体滑坡,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沈缃叶缓缓坐下,抿了口温茶,努力让思绪回来,“保密,暂时谁也不能说。
想必你也知道,我现在得罪了,鄞州城千夫营的蒋正德,还有何顺昌大元帅。
前几日还因为蒋正德那厮抢占我房舍,杀了他们不少人,也炸了房子。
你们好不容易逃生,不能把你们随便牵连进来。
我们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还未归来,也不知那厮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把我等赶尽杀绝?”
萧伯淮给她倒了盏热茶,“你且安心,我到处布有暗线,定会有消息传来。”
两人再无话,一个看着窗棂外的院子虽秋意渐起,仍花团锦簇。
萧伯淮轻轻出口气,一番周折后的相认,让他放下一桩心事。
随之而来的,是该如何周全保护这婶侄两人。
以及她拖家带口的一众人等,老弱病儒,得力的男人,没有几个。
桌上残羹冷炙,主人不发话,下人们也不敢来收拾。
就在沈缃叶打算告辞的时候,管家带进来一个人。
也不下跪,只是站立一旁,沉默垂头。
只见他一袭粗布衣裳,面相普通,见此景,沈缃叶猜不透,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纳罕看萧伯淮。
“你且说,她就是严将军的未婚妻沈姑娘。”
那人猛地抬头上前,就要拉沈缃叶的衣袖,最终停在半空。
眼睛盯住她,瞬间蓄满眼泪,簌簌朝下掉。
“属下冼闯,见过沈姑娘。”
猛地下跪,膝盖落地的一声咚,震得沈缃叶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男人流泪,本就少见,可还要来这一跪,这让沈缃叶如坐针毡。
她讪讪站起,“要不,我去逛逛园子,你们先说。”
“不用,他也是严将军手下斥候,和严将军亲如兄弟,是严将军安排和我兄弟一起回来的那一拨人。”
阒然无声,只剩各自叹息和缅怀。
沈缃叶很是感慨,她和侄儿,居然让严崇澍在无法自保的前提下,还能暗中苦心安排,可见,他也预知到,自己和他大哥,注定是要死在北地的不久以后。
这一南一北,横跨整个国土,也算是难为他殚精竭虑。
还能被他牵挂,她很感激,也很怅然。
只是,这种情绪不能太过沉溺,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沉寂几息,冼闯开始继续,“鄞州城内,那蒋正德的幕僚耿玉璋死状凄惨,不仅被割了头,还挖了心,也不知是哪路英雄干的。
我们的人,也查探到不少消息,有说是蒋正德的手下,有说是蒋正德的侄儿,怂恿乞丐杀的。”
沈缃叶没理这茬,坏人做多坏事,被消灭是必然。
甲不杀,不意味着乙、丙也不动手。
多行不义必自毙,亘古以来不外于是。
在她怔楞时,萧伯淮替她问,“他们为何对沈姑娘的人紧追不放?”
“铁矿,整个云竹山,有很好的铁矿,这是个天大的消息,他一直蛮的很紧。
我是通过一个花楼姑娘得知的。
那蒋正德喝花酒,无意说漏嘴,听说,他要趁着秋季草木枯萎,放火烧山,困死你们后,他会巧借名义,劳动大批百姓开采矿山。
占据丙村的两家,一来是准备作为在那里的大本营用,二来也想引出你们,一网打尽。
只是,后续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还没查到。
刚刚死了得力幕僚,兴许,蒋正德的计划,会有所改变也不一定。
我们的人,在鄞州城盯着,一有风吹草动,我冼闯,自会第一时间告诉姑娘。
没想到沈姑娘的人里,能人异士不少。
居然还有火药,还有那引火球。
这两天,到处都在传,想必沈姑娘已经知道。”
“并不知,我这几日抱恙,今日稍好才出门。”两男人对望,随后萧伯淮招手,让管家过来,悄声耳语。
正巧,严家麟蹦跳返回,身后的白芷和白术,都得了一把匕首,走路都在端详。
王双喜面沉如水,轻轻朝沈缃叶示意看月洞门。
她知道,该告辞了。
冼闯忍住眼泪,想要下跪的膝盖,被沈缃叶用眼神制止。
最终,他捏起严家麟的手,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初次见面,送给小公子玩耍。”
严家麟望向小婶婶。
在沈缃叶点头之后,才打开荷包,一块巴掌大的白玉,一点瑕疵都没有。
严家麟自然是识货的,当下询问的眼神投射过去,“这。。。?小婶婶?”
“收着吧,说谢谢冼叔叔。”
严家麟鞠躬道谢,“谢谢冼叔叔,家麟会爱惜的。”
冼闯面色砣红憨憨摆手,“小公子,不值当,不值当。”
大家慢行慢走,严家麟被萧仲淮牵着,毫无局促不说,还好像有些亲密,约定下次去山上玩。
走到大门口,沈缃叶故意不行女礼,朝众人抱拳行礼,“各位留步,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管家把一个大包裹交给王双喜,笑呵呵,“一点小意思带上。”
沉甸甸的,王双喜目光过来。
沈缃叶颔首,“收着吧,我和萧家两位公子一见如故,往后还有诸多来往。”
行到转弯,萧家大门才关上。
等到城楼门下,王拜相已经靠着墙头,睡了两觉醒来。
骡车上装满东西,什么都有。
可见,这是货品卖价不错。
沈缃叶没管这茬,直接上车,“先回去吧,我有大事要说。”
众人神色一凛,动作麻利跳上车。
沈缃叶虽然微翕眼,靠在侄儿肩上,脑海里却一刻都没停住。
有了萧家还有冼闯这样的人在,她也能稍稍让自己松一些。
铁矿,可是好东西,尤其是现在动荡的朝局。
她没想霸占,但也不能让蒋正德之流轻易得到。
不说那些天下安定的大话,就为了他们这群人的安宁,也不能把云竹山交出去。
回程很快,到山下时,一袭青色布衣的黄金花挽着篮子,踮脚眺望。
“总算回来了!洞里来了人,说是鸿鹰好友,带有他的信物来。有急事找沈姑娘。”
沈缃叶跳下骡车,飞奔上山。
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男人,正在和夏昭明谈笑风生。
沈缃叶一进去,看到那男人,便感觉及其不太妙。
和上次张尖子杀人后受伤被背进洞时的感觉,更加不好。
她上前,坐在大山石上,谈笑晏晏间,询问,“贵人从哪里来?鸿鹰让你带什么话儿?”
男人怔忡,他没料到,这一群人的头儿,居然是个还梳着姑娘发簪的未嫁女。
“鸿鹰说,他要在鄞州城停留几日,怕你们担心,所以委托我,顺路带口信。”
拿出红绳穿进的黄龙玉佩,“他的信物,想必姑娘在他身上见过。”
沈缃叶接过,边看还睇男人,然后悄悄捏了捏,装作很随意还给他,“多谢贵人跑这一脚,鸿鹰没说其他么?”
男人摇头,“就是这个,我也是顺路而已。”
沈缃叶毫不忌惮把他全身打量,忽然开口,“高大哥,拿些菌菇给贵人回去尝尝吧。”
这是打算送客的意思,其他人自然没人想要他留宿。
高青山去送客人,可沈缃叶直接避开三个孩子,拉王家父子说话。
“这人是个探子,那玉佩应该是蒋鸿鹰家里的,不是他随身的一个,红绳编绞的花纹不一样。
还有,他鞋帮上有黄泥,想必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
咱们这几天,天气干燥,走山路沾染的,只会是灰土。
而且,他身上杀气很重,看似文绉绉,应该是个高手。
想必你们也懂。
这样。。。杀之前,逼问缘由,如果留着有用的话,就找个山洞关起来,多问几次,总会把他肚肠里的东西倒干净。
去吧,小心些。”
父子俩一起离开,天边的红霞,正慢慢挪向对面最高的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