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茵怀里的头颅忽然开口说话,声音低沉嘶哑,不复少年时的清亮,缓缓道:“是……你回来了吗?”
她安静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不否认也不承认,反而另起话题道:“你混的越来越惨了。”
怀里那颗淌血的脑袋低声道:“不,一直都是这样。”
姜茵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要被他的语言蛊惑,尽快寻找谜题的答案,然后离开这里。
但目前存在一个问题,她从来没见过魔王的犄角。
无论是在正常副本,还是隐藏副本里,她从未见过魔王的头顶有除头发以外的东西。准确来说,只有最开始的副本背景介绍中提到过“犄角”两个字。
“我很高兴,你能回来。”路西斐尔一边吐血,一边说道。
姜茵眉心一跳,语气算不上好:“少说话,你是真不怕死吗?”
其实心里正在琢磨,如何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犄角”上。姜茵能感知到路西斐尔身上发生的变化,绝不仅是支离破碎的身体,而是某种更复杂、更隐秘、更细微的变化。
“死亡是一座灯塔,而我已经偏航。”路西斐尔平静地说道。“也许我根本不属于这片海域。”
“人类会在脑袋和身体分离后死亡,再也无法说话、思考、感到疼痛,而我不是这样的。”
姜茵顿了顿,感受到一种平静且富有哲学的疯狂,斟酌着开口道:“听上去你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
这时,走在前头的侍卫将路西斐尔残缺的身体扔进钢铁打造的笼子里,然后看向姜茵,示意她把脑袋扔进去。
姜茵走过去,将脑袋安置在躯体上。
那些血肉如同不灭的火焰,互相撕扯、融合,断掉的血管再次相连,胸腔之内的心脏再次跳动。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很血腥,无论是死亡,还是复活。
“怪物……”她听见身边的侍卫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无法自控地后退,语气满含恐惧。
姜茵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就站在旁边,他肯定会头也不回地跑掉。
路西斐尔的头发长了许多,如同深海无光生长的黑藻,失去血色的面容与女鬼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
湿润而卷曲的黑发勾勒出俊俏的面容,少年时纤瘦而柔弱的胳膊,如今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肌肉,紧实而极具美感。
路西斐尔睁开眼睛,眼眶内空无一物,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
姜茵还记得,初见魔王时那双黄金般的双眸,如同燃烧的夕阳,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
无论是邪恶怪异的山羊瞳,还是浴火重生的黄金眸,都被眼眶中的漆黑吞噬,好似连接深渊的通道。
姜茵愣愣地站在原地。那个侍卫终于受不了,大喊着我不要变成石头,然后连滚带爬地逃走。
路西斐尔睁着空洞的眼眶,无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青白的指节缓缓缩紧,勒出淡紫色的淤痕。
姜茵猛地回过神来,正要说什么。路西斐尔提前松开手,将她往外面一推,回到笼子最深处。
“锁上。”路西斐尔背对着她。
姜茵没有半点犹豫,当即咔嚓一声合上门锁。隔着铁做的栅栏,她揉了揉腕部的淤青,斟酌语气。
“你的眼睛……”姜茵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自然地切入话题。
路西斐尔自然地接话:“挖掉了。”
姜茵迟疑地试探:“是公主吗?”
“不。”他说,“是我自己挖的。”
姜茵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路西斐尔发出低沉的笑声,喉咙上的切口缓慢愈合,混着风声说道:“我越长大,越控制不了这份力量……反而会被力量操控……”
“我很庆幸能够在失控之前,做到这件事。”
他慢慢贴近铁栅栏,脸颊贴着零星几缕湿发。那双空洞的眼眶眨也不眨地盯着姜茵,强烈的注视感如实质般投射在她身上。
姜茵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并没有失去眼球,而是睁开眼睛,以全新的视角打量这个世界,包括她。
“你有没有想过。”姜茵说,“如果你不是人,你会是什么?”
路西斐尔干涩的嘴唇开合,宛如枯萎着死去的鲜花,轻声反问:“你愿意告诉我答案吗?”
姜茵说:“你对你的父亲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路西斐尔平静地询问,“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姜茵答得干脆,“重点在于他和你的母亲做了一个契约,而你是这份契约的产物。像你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龙嗣。”
路西斐尔的表情并不惊讶,反问道:“契约的内容是什么?也许我做到了,母后会开心些。”
姜茵:“她希望你能够强大到毁灭这个世界。”
路西斐尔久久没有回应,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惹她生气了。”
“在她看来,我应该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能够轻易达成她的愿望。可是我所展现出来的弱小让她深深地失望。”
“她看见我,就会想起自己无意义的付出与绝望的过往,想起自身所遭遇的痛楚。我的存在,就是她的耻辱,是她痛苦的根源。”
姜茵干巴巴地反驳:“这不是你的错。”
路西斐尔轻笑一声:“我明明知道,她所渴求的一切,却又不愿意帮她。我明明能够杀死她憎恨的所有人,却不那么做……她怨恨我,是应该的。”
姜茵没有问为什么。
因为答案已经很清楚了。路西斐尔不希望自己被那份足以操控他的力量所控制,他甚至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以求拥有完整的自我。
但公主不需要他的自我。他只是一个工具,实现愿望的工具。
“谢谢你的答案,这解开了很多疑惑。”路西斐尔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主动说道,“轮到我回答你的问题了。”
“你想知道什么?某个器官是如何运转的,亦或者是某个部位的骨头数量?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你解答。”
姜茵说:“据我所知,每头龙都生长着扭曲而狰狞的犄角,但是你没有。至少我从来没见过。”
“犄角……吗?”路西斐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旋即缓缓说道,“母后砍下它们,做成了一对短刃。但是我不知道它们被藏到哪里。”
姜茵礼貌地询问,但并不准备采纳他的意见:“需要我帮你取回来吗?”
路西斐尔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没有半分犹豫地拒绝了。犄角象征着更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意味着他会更容易失控。
追求自我的小龙绝对不愿意接受这份毁灭性的力量。
姜茵微微颔首,起身准备离开。
哐当!路西斐尔忽然一手抓住铁笼的栅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衣摆。毫无预兆的行动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没能及时避开。
“你该离开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很稳定。与之相反的是,他揪住衣摆的手背绷紧,青紫交加的血管鼓起,相当用力。
姜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撕开衣摆离开。
她径直前往公主的寝宫。侍女的装扮方便她通行于各个宫殿,几乎没有人会阻拦她。
即使有,也会在姜茵的嘴炮忽悠下,相信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甚至主动为她带路。
逻辑之环真好用啊。姜茵不由得感叹。
皇宫依然是过去的风格,只是气氛更加死寂。士兵们垂着脑袋,不敢说话,却也没心思守好岗位。
公主登基成为女王后,并没有成为一名英明的统治者,恰恰相反她几乎每天都要杀死一个人。她的疯狂已经病入骨髓,无药可医。
而合力将公主推上的王位的贵族世家们并不在乎平民的死活。只要公主没有突然恢复理智试图成为一个好君主,他们才不在意今日陛下又砍下了多少颗脑袋。
公主病了,但没有人想要治好她。他们希望她病的越来越深,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傀儡。
姜茵忽然感到可笑。公主把路西斐尔当做毁灭世界的核弹,正如那些贵族把公主当做实现愿望的工具。
对于贵族而言,这是最好的时代。
旧国王专横霸道,对本国的实力又没有清楚的认识,动不动就要派兵攻打邻国,结果输的惨烈,偏偏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反抗他。
不像从小在蜜罐中长大的公主,即使她疯了,依旧如此听话,任人摆布。谁都可以牵扯她的情绪,指认她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如果这个国家不幸败亡,贵族们拍拍屁股迁到其他国家重新发展,而作为最后一任君王的她却不得不背负所有的骂名,成为史书上的千古罪人。
姜茵顺利地来到公主面前,以贴身侍女的身份。
“哪里来到的婢女?也敢自称是我宫里的人?!”公主高高在上,语气轻蔑,两侧是垂首的侍从。
“陛下,我有一件宝物要献给您。”
姜茵抬起头说道。
她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嵌满宝石的盒子,四四方方,异常精致。此为道具【公主的宝匣】,曾经开出【红宝石胸针】,现在里面空无一物。
公主的目光顿时变得深沉,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姜茵微微笑着,从容不迫:“陛下,您可曾听过潘多拉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