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没人敢劝。
路西斐尔的额头撞在地上,划破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流淌,勾出半边明明暗暗的脸。
锁住双眼的黑布浸着浓稠的血,他握紧手里的铲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垂脑袋,一言不发。
公主厌恶地撇开目光,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甩话:“明天我来检查你的剑术,不合格就等死吧。”
金发公主被众人簇拥着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如晴日雷雨般来的快,去的也快。
路西斐尔将小铲子插入花圃的泥土,然后缓步走向训练场,步履蹒跚。他没去管额头上的伤,黑色绶带挡住眉眼,看不清表情。
姜茵自然而然地转弯,跟在他的身后。
训练场很大,很空旷。
四周的观众席高高筑起,至少能容纳百余人,中间是刻意建高的国王宝座,高大的石像如同沉默的巨人,手持长枪,分立两侧。
姜茵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她第一次见到维卡托时,他就坐在斗兽场的最高处,俯视下方的玩家。
训练场内还有其他的贵族子弟,骑装加身,腰配细剑,眉眼高傲,威风凛凛,不可小觑。
“小殿下,怎么又回来了?还没认清自己的实力吗?”说话的小孩红棕头发如狮王般蓬松,神色傲慢。
脚下的黄土不适合种花,飞扬的尘沙蒙蔽双眼。
路西斐尔没理他们,去拿武器架上的小木剑,双手握住剑柄,朝着虚空,不断劈砍。
那小孩不依不饶地围上来,目光上下打量,嘴角讥笑,嘲讽道:“哟,还不死心啊!就算再练三百年,你也比不过我!”
他噌的拔剑,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剑尖如草丛中突然探头的毒蛇,一口咬断路西斐尔手里的木剑。
“小殿下,我才是这个王国的继承人。”红棕发小孩笑嘻嘻地挑起他的下巴,全然不顾开锋的细剑挑起伤口。
路西斐尔没有吭声。
红发小孩收剑入鞘,拉出长长的血口子,缓缓走近,毫不掩饰自身恶意,面带微笑,声音稚嫩:“连陛下都讨厌你,你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他顶着天真的面孔,说着残忍的话,句句钻心:“当王子当到这个窝囊地步,你也是头一个……如果我是你,我宁愿一头撞死。”
路西斐尔抬手拭去下巴处的血,表情与之前没有丝毫变化。因为他很清楚,对方说的都是实话,只是过于难听。
红棕发男孩故意在擦肩经过时,狠狠撞击他的肩膀,然后懒散地回头,语气挑衅:“不好意思啊,你挡我路了。”
路西斐尔被撞得差点摔在地上,比同龄人更瘦小的身体像是勉强拼凑的不同牌子的积木,仿佛下一秒就会散开。
“没关系。”他捂着肩膀,手里握着半截断剑,视线落在地上的残骸,缓缓重复,声音微颤,“……没关系。”
不是,哥们,你是真的能忍啊。
姜茵看得血压都升高了,结果正主还一脸唯唯诺诺,极尽隐忍。兄弟你可是未来的魔王啊!能不能支棱点!
红发小屁孩如开屏孔雀,趾高气昂地离开,眉眼间骄傲不加掩饰。很快,偌大的训练场只剩她和路西斐尔两个人。
路西斐尔缓了会儿,握紧断剑,继续劈砍,一下又一下,动作如常,毫无怨气,也毫无天赋可言。
“你跟着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他说,“还可能会被我牵连、受死。”
姜茵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摇头道:“我不需要好处,我只是想问个问题。”
路西斐尔是一个懂礼貌的孩子。即使面对侍女打扮的姜茵,依然用上请字,咬字清晰道:“请随便问。我会尽我可能地回答你。”
“我想知道……”姜茵张了张嘴,瞥见鼻梁上漆黑的缎带,话到临头却拐了个弯,“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路西斐尔怔了怔,按住眼上的黑布,低声道:“这是被恶魔诅咒的证明。我是一个被所有人都讨厌的孩子。”
姜茵见过那双诡异的山羊瞳,没想到它竟然无法隐藏,只能用黑布遮掩一二,顿时追问道:“我能看看吗?”
“不可以。”路西斐尔摇头道,“被我看见的人,会变成石像。”
姜茵微微一怔,越来越看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垂眸道:“既然如此,刚才那孩子欺负你,为什么要忍?”
“他只是打骂我,我怎能因此杀了他。”路西斐尔自有一套逻辑体系,缓缓说道,“我是人,不是野兽。”
姜茵一时无言,隐隐能够理解公主为何越来越疯狂。
一个生来就为了毁灭世界的存在,却善良得近乎圣父!它甚至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害别人!如果公主发现这件事,一定会被气的吐血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是人,你还会这样想吗?”姜茵忍不住叹息,又忍不住好奇。
路西斐尔久久没有回答。正当姜茵以为他会跳过这个问题时,男孩却张开干涩的嘴唇,声音发紧,语气破碎而空洞。
“如果我不是人,那我会是什么?”
姜茵心道,一个怪物,一头恶龙,一个魔王。
但路西斐尔看上去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倔强地抿紧嘴角,手指微微颤抖,整个人看上去都要碎掉了。
姜茵忽然意识到,她说的这些话比他人的打骂更具有杀伤力。
她笑了笑,温柔地说道:“你那么喜欢种花,说不定是林中的精灵。他们以漂亮的长相和善良的心灵而闻名。”
“精灵……”路西斐尔似乎相信她随口胡编的种族,飘渺的语气染上对未来的期待,“听起来是很美好的事物。”
小王子轻轻笑起来,笑容渐渐扩大,灿烂如朝阳,极其富有感染力。即使他的眼睛被黑布遮住,然而嘴角勾起的弧度就足够令人心动。
姜茵想起那副画作背面的少年魔王,也是如此明媚。
……
姜茵和路西斐尔就此成为好友。
他真的是种花的好手。无论是怎样难养的花卉,都会在他的细心照料下鼓起漂亮而饱满的花苞,绽放时的美丽足以惊艳世界。
公主从来不接受他的献花,而姜茵从来不拒绝他的礼物。
她会鼓励他,赞扬他,亲吻盛放的花朵,谈起皇宫之外,关于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世界。
姜茵发现,路西斐尔对痛苦有种超乎常人的麻木与迟钝。准确来说,他不会因为被他人伤害而逃避,眼里的世界单纯如一,从未改变。
即使公主每天都扇他巴掌,他依旧会锲而不舍地去刷存在感。因为这是他的母亲。他爱她,从出生起。
姜茵从不拦着他作死,只是事后会帮他上药,全当朋友情谊。他的“善良”近乎愚昧,仿佛刻在身体的本能,写在代码中的程序。
姜茵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感到痛吗?”
“很痛。”路西斐尔毫不犹豫地回答,嘴角的青紫格外显眼,很轻地说,“但是……她的痛苦因我而起,是我太过没用,无法成为她期待的孩子。”
“这都是我的错。”
“我没能成为合格的继承人,让她在大臣面前丢尽脸面。她太痛苦了,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不在乎她。”
“只有我完全属于她。”
“所以,她把所有的痛苦都灌注到我的身体里,对我极尽辱骂与殴打。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这样做才不至于彻底疯掉。”
路西斐尔看待事物的角度总是如此新奇,简直不是正常人的思维。他虽然挡住眼睛,却能看穿伪装,洞穿事物的本质。
姜茵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
空气安静下去,谁都没有先说话。
【警告!■■病毒正在迅速接近!请尽快逃离1号密室!】
系统刺耳的警报声贯穿姜茵的左右耳。她噌的站起来,这时才想起她还有正事没做,脸色相当难看。
这个密室有古怪!如果不是系统的提示声,她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身处副本,身后还有Boss男友穷追不舍!
姜茵用最快的速度恢复冷静,温柔的眼神骤然凌厉,突兀地问道:“你的脊椎有几节骨头?”
她之前了解这方面的常识,看过人体解剖图。正常而言,儿童的脊椎有32~33节,成年人的脊椎有26节。
不过,龙嗣的骨头肯定与正常人不同。
“三十六节……怎么了?”路西斐尔仰起头,不理解她的情绪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我能看看吗?”姜茵只有一次答题的机会,绝对不能答错。
路西斐尔犹豫了会,才说道:“可以。”
姜茵迫不及待地掀开他后背的衣服,脸上的急切顿时凝固,愣在原地,迟迟做不出反应。
只见他的背上满是伤疤,新的旧的青的紫的,甚至还有淌着血的。整个身体像是被打碎过,又拼凑在一起,彼此交错的伤口如蜈蚣般密密麻麻地爬满背部的皮肤。
可怕的画面冲击着姜茵的大脑,她的胃部在翻涌,心脏却骤然缩紧,鼻头泛起酸涩。
“你再数数,我怕我数错了。”路西斐尔不放心地说道。
姜茵目光深深地望着这惨烈的一幕。
她很清楚,正常人是没办法数自己的脊椎骨的,除非有人帮他。可路西斐尔从来没有这样的朋友,除了她。
他到底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数清自己的脊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