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梨花酒庄因无力偿还各家债务被清算。
店铺、槽坊、库存酒酿、酿酒器具、酒材原料等悉数抵价转售,在酒业行会会长欧阳勉之的主持下,与各家立下清偿凭证,闹得沸沸扬扬的酒庄债务事件算告一段落了。
迟修勤把府里的仆人打发走了一半,多年珍藏的古玩字画、绫罗珠翠典当了半数。
先前满城找迟晚意的人已经撤回,一场夏日骤雨后,街巷贴的画像或褪色,或掉落。
迟修勤仿佛忘记了有她这么个女儿,东晋居民也忘记了这么个不知道是逃婚还是被劫走的小娘子,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新传闻掩盖了旧流言。
但迟晚意还是不敢在街上乱晃,日日闭门翻阅她娘留下的书籍。
七月初五,城北医馆善心堂按着惯例开义诊,馆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迟晚意终于踏出了旧宅的门,作男子打扮,混迹其中。日头毒辣,等候的队伍前进却慢如牛车,迟晚意热得融化,站的位置还不曾挪动半步。
“怎么回事啊?方才还好好的?”
“再等下去,原来的病没看好,又害暑热,汤药都得多抓一副。”
“最前头那人,坐下去老半天没动过了。”
排在稍微前点的老伯扶着腰,躬身有气无力弯着,强忍疼痛向身后议论的几人讲道。
迟晚意想了想,向队伍前后的人打好招呼,给她留着位置,便径直走向了最前头。
徐诗情戴着斗笠面纱,桌上铺着素净白布,放着笔墨纸砚、银针软垫。纵然是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轻纱,迟晚意都看得出徐诗情眉头拧得死紧。
她面前坐了年龄相仿的瘦弱男子,脸色蜡黄,眼底一圈青黑,手里捏着徐诗情写好的药方,一味一味地问:“白术是什么,为什么要用这味药,贵不贵啊?毒性厉害不厉害?”
“补脾益气,与黄芪相伍,增强药效。”
“酸枣仁呢?我上次看徐大夫,他也没给我开这味药啊?”
“宁心安神的。”
“还有甘草?上次徐大夫给的药方用了一钱,你怎么只开半钱,弄错了吧?”
“别的药量减了,甘草自然跟着减量。”
“还有……”男子张嘴还欲说些什么,徐诗情把他手中药方一把抽出来,“我爹去城南看诊了,你若信不过我,就别来排义诊的队。”
男子被点破心思,却不肯承认,“你真的有真材实料,何须惧怕我的探究询问!”
徐诗情一扬头,往他身后示意,“这酷暑天,你磨磨唧唧,耽搁后面的人怎么说?”
“我看你就是半斤八两,心虚了,”男子干脆向着身后的人群大声嚷嚷,“这草包大夫用药讲不出道理就怪病人多嘴,你们也别找她了,省得雪上加霜。”
大家面面相觑,有几人犹豫着,借口日头太毒热,先走了。
迟晚意走到他旁边道,“我每逢冬季,皮肤必起红疹,痛痒难耐,东晋城叫得上名号的大夫我都看过了,是徐诗情大夫给我治好的。”
她声音不算大,但语调不疾不徐,说得清晰。她一边说一边望向人群,目光慢慢扫过,有人闪躲,也有人看着她,队伍里有人动了。
“我……我的脸也是,天生长了黑瘤。”
挂着面纱的绿裙姑娘起先声音还有些低,片刻后下了决心,直接掀开来露出脸上的结痂印子,“是徐诗情大夫用艾炙治好的,如今已经淡化,她说再服几味药就能完全消失。”
这张脸比迟晚意的只言片语有说服力多了。
人群中又有三两声援徐诗情的声音,男子脸上挂不住,悻悻离去。徐诗情眉头还是没松开,虽然迟晚意作男装打扮,还刻意改变了声调,相识多年,她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
迟晚意回到队伍里,没了干扰,徐诗情看诊的速度快了许多。
她来到徐诗情面前坐下,伸出手腕放在软垫上,徐诗情认真端详她脸色,触探脉象,写了张药方塞到她手里,“早谷、霜桑叶药房存货不够,在后堂有备着,你且等等。”
迟晚意眨眨眼表示会意。
她趁着人少,溜进医馆后堂,果然看到了在帮忙煎药的早霜。
早霜喜欢哭哭啼啼的性子不改,望见她愣住之后,鼻子一抽,又要哭:“姑娘呜呜呜,我还以为、以为你那夜被陈家捉走了,有陌生人来拍门的声音,不认识的,把我吓坏了。”
“然后呢?”迟晚意眼疾手快,把瓦盖“啪”地盖到煲药的瓦锅上,防止她眼泪掉到药里,让徐诗情看见了省不了一顿埋汰。
“我先躲在灶房里,”早霜擦了眼泪,忽然笑了,“还好灶房啥吃的也没有,没老鼠,等天亮了我就按着你说的话,在善心堂侧门候着,遇上了清早出门采药的徐姑娘。”
太阳西落,徐诗情终于得空回来,脸上带着点倦色。
她看见迟晚意与早霜二人坐在木头矮凳上,迟晚意拿着蒲扇,认认真真给药煲扇火;早霜拿着树枝,也认认真真逗弄地上的蚂蚁。不知道的人,定要认错这主仆关系。
徐诗情放下心来,在迟晚意面前站定,“来里间,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夜幕降临,迟晚意讲得口干舌燥,又倒了一杯徐诗情煮的消暑茶。
“所以你现在怎么打算?就这样一直躲着你家?”徐诗情听完她讲的来龙去脉,面露不赞同的神色,“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反正最近这段时间,我是不会回迟家的,”迟晚意摇头,又提起一事,“七月初十的酒牌竞价,我想请你帮个忙。”
梨花酒庄的酒牌挂在东晋城的酒业行会上竞价,暂定在七月初十举行。
拍得酒牌者可去官府处登记新信息,免交梨花酒庄此前缴纳的后半年酒业课税,比起重新申请酒牌的全部核验流程和费用,要省事不少,角逐者想来不在少数。
但酒牌竞价者多为东晋城酒业相关的人。
迟晚意就算乔装改扮,难免人多眼杂,被认出来。善心堂向来有与小酒坊合作,酿造药酒代为售卖,如今有酒牌低价起拍,徐诗情身为善心堂经营者,试着竞价也顺理成章。
七月初十。
徐诗情来到苏氏旧宅,迟晚意把一个木盒交付给她,提醒道:“就按这里的六百贯为上限,超过了就放弃。”她卖酒所得的银钱一共六百多贯,减掉几十贯自己与早霜的生活所需后,其余都在里面。
“晚意,我还有……”
“我知道你有。”迟晚意打断了徐诗情的建议,“你那三百贯是经营药房辛苦积攒下来的,平时没少接济贫困病人,给我捂紧了一文钱都不许花。”
徐诗情还想说些什么,见她神色坚决,只好作罢。
迟晚意送走徐诗情,回到屋中。
桌上放着茶与酒,摊着一本她读了一半的酿酒札记,还有一些铺开的空白纸张,用来摘记重要内容。她手指抚过书页,看见自己出生第二年某月的记载,从来只醉心酿酒之道的苏蔓珊少见地添了闲笔,上面写道:“晚意喜梨花清香,闻之巧笑”。
迟晚意揉了揉酸痛的颈脖,继续伏案阅读,直至晌午。
“徐姑娘回来啦?竞价是不是很多人参加呀?酒牌拍到多少贯了?买下来了吗?”
她还没看到徐诗情面容,便听得早霜清脆的嗓音,噼里啪啦提了一连串问题,徐诗情都只是回以沉默。片刻后,徐诗情从屋外走入,双手搂着她早上交给她的木箱。
迟晚意看出她兴致不高:“早霜,我好饿,饭菜烧好了吗?”
早霜一拍脑袋跑了:“呀!我正烧着火呢。”
“午膳吃了吗?一起?不过只有粗茶淡饭。”迟晚意手支着脑袋,歪头看她。
徐诗情“嗯”了一声,把木盒打开给她看,银钱还在里面,“你怎么不问?”
“你的性子,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迟晚意给她倒了一杯清茶。
徐诗情看她案上堆放的书籍纸卷,还有一樽酒,不禁有些着急:“怎么又在喝酒?喝醉有什么后果,你都忘了?!”
“只喝了一盏,善心堂妙手回春的徐大夫就在身侧,怕什么。”迟晚意把贴着花雕二字的小酒樽推远了一些,两百文一樽的花雕,在商业不甚发达的城西,算得上是好货色。
她正在重新熟悉酒后头脑变得轻飘飘的感觉。
酒液由唇舌流淌而过,在她五脏六腑唤起熏人热意,舌头上还残留着粮食谷物的醇厚风味,她在这甜味之中,捕捉到一点缥缈的焦香。
苏蔓珊生前一直寄望她能继承家业,但无奈她是个天生三杯倒,字面意义的。
迟晚意每每喝到第三杯,必然立刻昏睡,且每次醒来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有一次她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无论怎样喊她,甚至请郎中来施针用药,都没有反应。
苏蔓珊吓坏了,爱女之心终究是胜过了想要衣钵传人的迫切。
从此不许她再偷偷喝酒和训练自己的酒量,怕给她身体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
但现在不一样了,娘亲去了管不住她,迟家人也不想管她。她的小命捏在自己手里,自己爱惜,自己管着。迟晚意觉得此刻还算清醒:“诗情,酒牌最后拍到了多少贯了?”
徐诗情还是不放心,把酒樽收到柜子里:“一千二百贯,听说是被某个钱庄买了。”
“比我预想的还要高得多。”
“我听一同竞价的人说,尚酿司出了新规,每年各地允许新发的酒牌数量大减。”
“或许是近些年粮食减产的缘故。”
迟晚意有些头痛,酒牌减量就意味着她以后若要重新申领酒牌,把梨花酒庄开起来,困难重重,除非她拥有足够的银钱,去收购别的打算肄业或转售酒牌的小酒坊。
但福祸相依,酒牌没拍下来,这六百贯又回来了。
三人用完饭,徐诗情叮嘱几句,便速速离去了,善心堂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要忙。
迟晚意也换上出门惯穿的朴素男装,把头发梳成青年男子样式。
早霜不解:“姑娘,这么热的天,你等会儿还要出门吗?”
迟晚意点头:“去牙行,找个跑腿帮忙买些东西。”
“牙行得给介绍费,我这阵子都熟悉城西的市集商铺了,姑娘吩咐我买就好!”
“要买的东西太多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搬不动呀。”
“到底是什么我搬不动的大件啊?”
“喏。”迟晚意点了点桌上的一张纸,上面记载了各项杂物,墨迹快要铺满整面。
早霜好奇地凑过头去,“白糯米三石、瓦缸三个、竹萝三个、团箕竹簟各两个、丹曲十斤、白曲十斤、酒瓶二十樽、蜡两斤、蜡纸与竹叶各三叠、白纱布五尺……”
“哇,这……”她念得口干,才念到纸张上货物的不到一半,目光不经意瞥到最后一行,瞪大眼,“繁华路段出租的商铺一间?姑娘还要租铺子啊?”
“嗯,我们先开个食肆。”迟晚意抽走清单,捏了一下早霜的脸蛋,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