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悄然的散去。
一地如水的月光在树林中静静地流动着,那光芒似霰似雾,恬静的又像是梦里母亲抚慰的臂膀,轻抚着整个逐月峰。
姜嫱背着弓从极暗的深林中走了出来,如往常一样的步伐,却与往常不一样的自黑暗中走在了月光下。
“如何?”她问。
“娑远厄已经擒下了。”鄂钰回道,“包括娑沙部的哀鱼和掌慈。”
姜嫱点了点头,“哀鱼是个棘手的人。”
鄂钰沉默了会,“嗯,为了擒下他,所以其余娑沙的人就……”
“无妨,有娑远厄和哀鱼在我们手上,他们成不了气候。”
说到了这里,姜嫱背着弓环顾了一圈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心里不觉一顿,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安顿下的人都在峭生室吗?”
鄂钰点头,“都在峭生室,包括怀罪受刑的人也安顿在了这里,大伙儿都受了不少的惊。”
环望了一圈后终于在人海中找到了远处正在给自己族人上药的连起,姜嫱眸色顿生柔软了下来,抿直了唇正准备走过去。
“姜嫱。”
只是脚步刚刚迈开,却得鄂钰叫住了,姜嫱微微侧过了头对上了她的视线,鄂钰的目光有些沉凝,“……接下来对于你来说,或许才是一场硬战。”
姜嫱抬起了眸。
“你杀了族长。”鄂钰提醒她,“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嗯。”
姜嫱明白了过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
你真的知道该怎么做吗?
望着神色一如往常般转身离开的姜嫱,鄂钰到底没有问出来,也没有直接的将事情挑明出来。族长是山月部的一族之重,战士以忠铸骨,当着族人的面向族长下杀手,势必会有一波反扑与恶言。
要立威,那么就要杀更多的人。
但是,连对如此不予自己一线生路的寿尤都如此百般留情,她……真的能狠得下这个心吗?
祭坛之上的那一场天变,这也让整个山月部的战士为之震动,一时之间如无首之龙一般躁动难捺,不知投向谁主,也不知该听谁的。
包括她鄂钰。
鄂钰心情复杂的望着姜嫱的背影,虽然她算得上策反之人,但是让她以姜嫱为主……心里其实也是……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真的心理清楚之后会面对什么吗?
注意到姜嫱走过来的不止是鄂钰,还有正在一旁调息完后的籍水隙,刚刚服完药压住了惊,见她走了过来,籍水隙抿了抿唇露出了微笑,勉力的起身想要迎上去。
他也看到了,她凌月之上的那一箭命中。
“姜……”刚开口想要叫住她,却见她像是没有看到自己一般的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籍水隙顿时僵在了原地,连同伸出的手与露出的微笑也一并的僵化在了半空中。
姜嫱……
她,
她怎么会没有看到自己?
她……她的眼里不是一直都注视着自己吗?
……怎么可能?
他明明就在她的眼前,她竟然就这样的从他的面前视若无睹的走了过去……
……怎么可能?
“姜嫱!”籍水隙颤着声叫了一声。
听到了叫唤,姜嫱本能的往声音那处望了过去,看见是他,却没有停步,只是向他微微的颌了颌首,表示自己听到了,随即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籍水隙脸色一片惨白的踉跄了一步,险险地栽倒在了地上。
那是全然平静的一眼,没有怨怼也没有爱恨,有的只是疏远只是淡漠,她是真的已经把自己放下了。
不。
应该说,她已经把自己给丢掉了。
“姜嫱……”籍水隙浑身发抖的想要伸手抓住她,却发现这一刻的姜嫱竟然离自己是如此的遥远。
一旁注意到这边动静的族长面色古怪的望着,不时低声窸窣的窃语着,那声音听不真切,都不知为何在籍水隙听来像是一句句嘲讽的讥笑,生生的剐着他。
全然不觉的姜嫱只是走过去蹲在了连起的身旁,见他正手法熟稔的给伤者包扎着。
“哎,你回来了?”见她蹲了下来,连起侧过头望了她一眼。
受伤的族人想着之前对她的欺辱与谩骂,不由得目光有些躲闪的的侧开了头。
姜嫱蹲下了身见他包扎好了,抬头望了他一眼,“谢谢。”
“嘛,都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连起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随即拍了拍那个老大哥的手臂起身,示意他活动活动看看。
姜嫱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位老大哥试着动了动手臂,发觉好了许多后连连感谢道,“谢过公子!真是太谢谢公子了!”
等他走完了之后,姜嫱这才发现了眼前的少年满身的狼狈,看着甚至是有些惨不忍睹,这边的头发好似烧去了一截,那处的衣衫刮出了一排一排的裂痕,直差没把衣服刮成了布条,就连那张原本白晳秀气很是斯文的小脸也是灰土灰土的。
姜嫱有些错愕道,“你这是……”
忙和了好一阵子,连起胡乱的擦了一把脸,也不客气的拿起一旁装水的竹筒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但撑着一双手在膝上一边打开竹筒,一边赞道,“你那一箭可真是厉害。”
姜嫱愣住了。
“我……你……我没,不知道……你,你都看见了吗……”像是第一次被人夸奖一般,姜嫱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脸色白了一阵又红了一阵,一副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的样子。
连起就着竹筒喝了一口水,见她这副模样却是笑了起来,很是豪爽的撑着两只手在膝上侧过头望着她,“是真的,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弓箭手了,你让我看到了原来书本上的百步穿杨无有虚发,千里之外直取敌首性命的神射手竟都是真的存在的。”
“我……”姜嫱的一张脸登时如火一般的烧了起来,直烧得烫手。
“唉……”连起未有多想,只是很是随意的双手后撑坐着,晃荡着走了忙和了一夜的脚歇息着,心有感慨,“想我也算是出身将门世家,打小就练过武使出剑挽过弓,哎,不怕你笑话,哥的箭术其实也不差的,穿靶红心我从十一岁开始就没再射偏过,但是现在看来真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很……很好了……”姜嫱低着头有些干巴巴的说着,却也不敢再看他,只是由着脸上的那一把火止不住的从脸颊烧上了耳根。
“哎,差得远了。”坐的都有些累,连起索性拉长了腰寻了个舒服的资势后躺在了石头上。
峭生室的一隅偶有星光从上头的罅隙里洒落了下来,忙和了一个晚上终于能偷个懒了,连起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反枕着双臂望着那一罅里的星光,突然轻声的说道,“小妹,你真的很棒了。”
“……”姜嫱背着弓坐在了他的身旁,听到这一句话后她沉默了许久,随即微微侧过头静静地望着他,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连起一挑眉向她颌首,露出肯定的神色。
有风吹过了她额前的碎发,撩乱的发半掩下那一双未知情绪的眸子,月光下那一张脸犹见柔和几许。
姜嫱静静地望着他,末了,她低下了头不觉得微微一笑,“……嗯。”
林间的风是温柔的,丝丝缕缕的吹动着有情人的万千青丝,撩起心里万千的思绪。
姜嫱坐在连起身旁许久后,后觉着太过安静了些,更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不想转过头来时发现他竟像是已经睡着了。
姜嫱一愣。
“……连大哥?”迟疑间,姜嫱试着唤了他一声。
没有反应,只能听到很轻缓的呼吸声。
“……”
“你还是莫要再打扰他了,让这孩子多休息一会吧。”一旁不知何时过来的长老柱着拐杖说道,姜嫱怔愣的望了一眼睡着了的连起,又望了一眼立在面前的长老。
长老看出了她的疑问,开口说道,“那个时候炮火夜袭,族中不少的人受了伤,加上腿脚不利索的人被困在了里头,要不是公子冲进去将大伙儿挨个儿的驮出来,怕是有不少的族人都会命葬在这一场炮火之中。”
“他——”姜嫱眸中一愕,转头望向了累得沾床直睡的连起。
“当年有先始连成景,现在有这位公子,可份恩情我山月部可真是要铭记于心啊……”长老心有感激的长道。
姜嫱怔怔地望着已经睡着了的连起,像是心里极其柔软的一个部分被利物轻轻刮过一般的生疼。连起说他除了脸之外哪里都是武夫的粗糙,这话说假不假但也说真不真,只凭他的那一双手,姜嫱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养在温室里的世家小公子,怕是从小就没有干过什么粗活累活重活,拿的最重的东西可能就是刀剑和书册了。
这会儿看着他这处的头发被吹焦了,那处的头发被烫去一块,见他尽褪满身的风雅,只余遍身的狼狈。
姜嫱看着心里有些不大好受。
“走吧。”长老柱着拐杖道,“长老院已经齐了,你随我过去一趟。”
明白长老此来的目地为何,姜嫱沉默了下去,随即站了起来,正准备同他离开的时候,却道,“让我给他换一下药吧。”
长老顿了一下,望了一眼累倒在那里的公子,应允了她,“我在外面等你。”
连起的身上有一道箭伤,一道她留下来的前伤,直贯胸口,姜嫱原是认为那一箭定是穿破了心脏,因为彼时她只当那个上窜下窜又是翻石头又是上树的人当成了金丝猴而未有留手。
他能中她那一箭像个没事人一样活下来,这原本已经超出了她的认识与想像。
箭口并不大,只是很深。
忙碌着折腾一夜,这道伤不仅没有好转还有越发恶化的趋势,也是他体魄不错全数挨了下来。
这药有上了新的,只是一看就知道上得太急了,急赶着胡乱包扎一通,还有些敷在里头的草药都露出来了些许,姜嫱伸手正准备为他解衣重新包扎一遍,只是手刚刚停在了他的衣襟正准备解开的时候,看到了他半露的胸膛登时像是被烫住了一般的猛地收回了手。
“……”
姜嫱起了身,低着头对一旁的药夫郎说道,“你去给他重新包括一下。”
“……哦,哦哦。”药夫郎心里本是不大愿意听她的话,正准备敷衍几句,但看着她说的人是一旁累倒了的连公子,便跟着连身走了过去。
姜嫱站在一旁看着他身的伤势,比起之前的那一箭 ,他身上又多了好几处划痕和烫伤。
等到药夫郎给连起上完了药后,姜嫱再一次沉默地坐在了他的身边望着睡的酣恬的少年。
他想必是累坏了。
也真是难为他了。
投落的那几粒零碎的星辉渐渐的黯去,随之而来的是如水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脸上,姜嫱以衣袖擦去了他脸上的灰尘和碳色。
“谢谢你,连大哥……”姜嫱低声道。
说着,姜嫱解下了自己的外衣,将它盖在了连起的身上,随即背着弓起身往外面走去。
正走出去的时候,正遇见有族人合力抬着担架起了过来。
“让让,让让。”
“真是可怜啊,烧成了这样。”
“可不是。”
“还不如痛快一点求个了断,这样活着当真叫人看着余心不忍。”
“啊,还活着吗?天呐,烧成了这样!”有人不敢置信。
“是啊,不止活着,还醒着呢。”
“……”
姜嫱背着弓走了出去与那方合力抬着担架的族人擦肩而过,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似乎,她倏地一顿,怔愣间转过了头,却见了担架上的女子腰间上的佩牌。
——弓凌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