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高升,金光照彻,雾霭受之消散无形,水波拍打着船舷,粼粼水光投进舱室。
一片安静中,他摘下斗笠入船。
张玄看着面前的陌生面孔,十分茫无端绪,遂问:“阁下何人?”
少年径自入座,泰然拱手:“晚辈薛辞年,朝中携诏新来的按察使,张大人,久仰。”
张玄闻之冷哼:“小薛大人新官上任,好大的阵仗。”
薛辞年却叹一声,状似为难,“先是金部的郎中大人因公负创,后有大理寺少卿办差不力,为陛下责罚,晚辈少经世事,仓促担此大任,当真是不安,这才不得不设法取巧。”
“假乖示拙,谋定而后动。”张玄审视着他,“小薛大人既有此胆识,如今又是何意?”
薛辞年避不接话,反倒说起其他,“大人自平昭四年入仕,十一年由婺州知州调任这两淮仓司公事,掌茶盐之利,主钞引之法——”
他倏尔话锋一转:“这六年时间,您从这盐引上谋了多少好处?又昧了朝廷多少税?您还算得清吗?”
张玄怔忪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冷笑道:“好一个初出茅庐的年少官人,赤口白舌的一遭言说,便要定本官的罪。”
“晚辈哪里敢?”薛辞年态度谦和,神色却不然。
他稍稍倾身,隔着竹几凑近被挟持的张玄,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是这些年,诸位大人守着偌大的两淮盐场,谁又能比谁干净?”
“无据之辞,何以凭信?”张玄不为所动。
薛辞年啧一声,“若晚辈记得不错,大人的亲阿姐早年嫁于京畿县尉,您这姐婿倒也争气,后来一路高迁,年前方受家父举荐,坐稳殿中侍御史的位置……”
张玄一双小眼瞠得极圆,若非有刀架着,只怕要拍案而起,“薛辞年,你威胁本官!”
“大人言重。”薛辞年安抚,“以‘孝敬数’向盐商发放盐引,从中牟利,相比于那未觉之患,若要回京交差,您便是我那懋功之凭。”
对上张玄不可置信的眼神及弱下的气势,薛辞年贴心解释:“这自然不是我短短时日能查出来的,毕竟大理寺少卿那样颖悟决断之人,既亲身至此,怎会真的一无所获?”
“你昔年于他有恩,忠义不能两全,他已在尽力保你。”他低声道。
张玄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去,容色挣扎半晌,望向薛辞年,“你要我做什么?”
得到这话,季窈与薛辞年对视一眼,收了手中短刀,退至他身后。
“凡大人所晓,还请悉以告知。”
张玄得了解脱,长舒一口气,用帕子拭着颈上的血,道:“方才你也说了,这扬州上下就没有干净的,我知道的并不多,但要说易于着手,你不妨去下面的盐场看一看。”
此时几人已心照不宣,去岁金部郎中落水,至今还昏迷不醒之事,想来不是个意外。
船身又是几番簸荡,张玄早没了继续游玩的兴致,要带着侍从换新船回岸去。
舱门的竹帘再度被掀开,他半边身子本已探出门外,不知为何又缩了回来,整只船随着他的步子左摇右摆。
“你这姑娘,瞧着弱不禁风,下手也忒狠!疼死本官了!”他像是极为气不过,回过头到季窈跟前控诉。
季窈目光落在他短白脖颈上的那道血线,唇角的笑意有些干,“张大人,您颈上的血都已凝了。”
张玄闻言又是语噎,又是尴尬,对着她到底说不出什么重话,痛心道:“亏我方才还为你说话!”
转头哼哧哼哧下船了。
几人的动作在船内留下一阵余荡,倒映的湖光碎作银屑,慢悠悠在船内二人面上晃。
季窈看一眼身旁忍笑不语的薛辞年,心觉他这副作壁上观的架势着实令人气闷,平日教他惯着,倒也有几分小性子,故意问道:“公子笑什么?”
薛辞年少见她如此反应,面上的促狭之意更深,直言不讳:“在笑阿婵以后的夫君。”
他这话说的莫名,季窈面露不解。
“往后与阿婵相伴的若是个放纵驰荡的儿郎,只怕总是要受嫌。”薛辞年凭着适才她对张玄的态度,有了大致的定论。
他这话,让季窈想起了两年前,她的及笄之礼方毕,便有媒妁登门造访。母亲亦引以为重,历数京中豪门贵胄、衣冠望族,终挑选出几名适龄才俊,劝她相看。
“这些世家子个个前途坦荡、后宅清净,日后持家只会是安闲主母,一生福泽深厚,有何不好?”
母亲千挑万选出来的,自然没什么不好,可她却不知为何很不满意,没头没尾道出一句:“任情恣性,便不能福泽一生么?”
那时兰闺寂寂,季窈尚有心思去想良人何许,而今她心有所系,无暇、也无资格再顾及风月。
是以转了话题,“除却张玄盐务谋私的罪证,少卿大人就当真无旁的复命?”
她早已因此心生怪异,这位大理寺少卿乃是出了名的铁心硬腕,凡是由他拨拉过的官员,就没能从他手里囫囵爬出来的,而今私盐买卖端倪尽显,他却陡然失利,属实是出乎意料。
“还有孙知远。”薛辞年道。
季窈一时不明,“那为何……”
“不同的是,孙知远太干净。”薛辞年望向窗外澄澈起伏的水面,沉吟道:“净极而生异,这孙知远掌一路财赋转运,乃要害之位,银钱粟帛悉经其手,就当真能不涉丝毫苟且?”
季窈注视着他,在粼粼光影中与他目光交汇,一对瞳仁中尽是灵慧之色,慢慢道:“先是佯装傲岸,荒于嬉乐,令众人心生懈怠而陷入公子布设的温柔阱中,再以威逼利诱之计,稳住张玄,探得机密,好助往后行事顺遂……公子妙策。”
她这样说着,纤长的眼睫微垂,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
沉着,敏锐,巧捷万端。这与她从前看到的薛辞年,哪里是有着些许差别?分明全不相同。
究竟是变得太多,还是向来隐匿锋芒,如张玄口中那般假乖示拙……想至此处,季窈略微感到气闷,伸手欲去解系在面上的白纱。
船只随波摇动,湖光似灵动的雀儿,忽在她的眉梢轻颤。
“别摘。”
季窈抬眼。
斑驳晃亮的光影教她看不清眼前少年的神色,只能依稀辨别出他的眉目轮廓,薛辞年顿了顿,说:“悬鉴楼里恐还有人盯着,待到回去再摘罢。”
二人假借悬鉴楼听戏,甩下了跟在身后的眼线,乔装改扮一番,在一片嘹亮乐声里混了出来,到这湖心船上,坐候今日来此的张玄。
此行尚算得上顺利。
季窈轻轻应一声,见他似在出神,疑惑唤道:“公子?”
“无事。”薛辞年生硬地别开眼,起身道:“该回了。”
穿过廊庑间森茂的花木,拨开厅院垂挂的绯绿幕帘,橘红纱罗的栀子灯点了一半,高阁掩映之下,能看到栏外座无虚席。
季窈和薛辞年已悄然回座。
台上正唱一曲《还魂记》,曲至最末,看客看得专注。
净角唱着:“众生佛,无自体,一切相不真实……”
云师掀帘入内,恰与整理裙裳的季窈迎面相碰,急忙错开视线,朝屏风后的人影禀道:“公子,方才孙大人的人来过。”
薛辞年也才将原先的衣裳换上,整着袖口从屏风后绕出来,问:“说什么?”
“请您去漕司一趟。”
他一愣,“可是察觉出什么了?”
云师摇头,“人是从衙署过来的,瞧着不像。不过他们安插在楼里的耳目一直不见您露面,确也有几分试探之意,属下只说您还要再听一会儿戏,把人打发走了。”
薛辞年哂笑着,不疾不徐坐入太师椅中,吩咐道:“将帘栊挑得开些,这戏还要再听几场呢。”
戏腔愈发高亢激昂,抑扬顿挫间拉着看客的心绪跌宕,却也有人游离其外。
“雨师为何不在?”季窈偏头问。
云师听不明白台上那些风雅之艺,兴致缺缺回她:“另有差遣,临来扬州的前一夜,往潍州一带去了。”
那时他雀跃说奉了公子之命,要去与那背后之人过招,因此随公子来此的近卫只有他一个。
这几日不得他的消息,云师不免悬心,他这阿弟虽已是暗卫中的翘楚,但这背后之人不知什么来路,行踪诡谲,手段阴险,远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好对付,只盼他不要掉以轻心。
季窈和薛辞年归府时已是暝色四合,府门外停一辆青榆材质的马车,车壁前羊角灯幽暗,照亮乔明韬黑透的一张脸。
“原来小薛大人还知道回来,这一整日,漕司的人三催四请,你却始终不肯回程,如此耽于玩乐,置政务于不顾,未免太过儿戏!”
他这怒其不争的斥责,不似如今的转运司长史,倒像极了昔日那个天资过人、卓尔不群的乔家长兄。
薛辞年神情自若,含笑说:“子锋兄何必如此动怒?这落下的公务,我彻夜不眠捡回来便是,不止于此。”
说罢踩上车凳,头也不回地向后摆手,示意自己一人前去。
乔明韬余气未消,反让薛辞年这招回得哭笑不得,一转眼,见季窈正安静立在一侧,目光遥送马车驶离。
察觉他的视线,施施朝他行礼,而后转身欲要进府。
“阿檀姑娘,留步。”
远处蛙鸣阵阵,近旁微风拂叶,今夜月色迷蒙如雾,头顶樟树投下的阴翳掩在季窈身上,她的唇角轻轻一扬。
小薛:我笑我自己[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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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