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浓密的竹林一丝一缕地透过来,清风吹过,疏疏落落的竹影在三人身上晃。
乔泊霖的酒已全醒了。
臂上的指掌轻轻收拢,缓慢而平稳地将季窈扶起来,而后此人不动声色上前,侧身隔在二人之间。
“子澍,你醉了。”他语调淡淡,眼底却流露出久违的笑意。
“扶光。”乔泊霖唤他,声音很轻。
薛辞年略一点头,盯着他默了片刻,只是道:“你酒量不好,以后莫再这样喝。”
“扶光所言极是。”
两个人的对话,生分的像是这竹林荷池里无意投下的石子,波澜微起的一点涟漪,转瞬便消散了个干净。
席散了,乔泊霖以接应转运使为由先行离开,薛辞年转过身,背后的树影华光流转,变做水墨晕染他的面容,他道:“走吧。”
季窈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未过十丈,他倏而止了步子,“受伤了?”
季窈撑持着半边身子,“只是磕到了踝骨,缓一缓便好,不妨事。”
哪知薛辞年径自在她身前蹲下,反臂向她招手,示意到他的背上来。
“公子千金贵体,万万不可!”季窈惊愕不已。
薛辞年不为所动,略微偏头。
此时的月光便又热切地迎上来,澄净的清辉毫无保留洒在他的眉梢,他扬着唇角,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安抚:“我们走小路,不会有人看到。”
季窈怔怔立在原地。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他这一番暗昧不明的语句,一瞬间让季窈以为是私定终身的伴侣间的悄声密语。
她不敢胡乱深想下去。
于是少年弯下脊背,拦臂勾住少女的两只腿弯,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去。
他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百濯香,混杂淡薄酒气,不可避免嗅闻几息,让小心揪着他肩头衣料的季窈觉得有些醉。
“公子与乔二公子作为同窗,既有许多话说,何不邀他改日相叙?”尽管如此,季窈仍不忘要事。
她须得想法设法与乔家人有所联系,笼络关系,这是她来扬州的唯一目的。
薛辞年脚步不停,举首望向夜空那占天下二分光华的明月,轻叹一声:“志不同者难相合,我与乔泊霖,就好比东行之水与西奔之马,从当初他离开照京的那一刻,就再无法回到从前了。”
再无法,回到从前么……
季窈模模糊糊想着,那她与明华,与梁昀青,与他……或许亦如这东行之水与西奔之马,终是要背道而驰,抑或是刀戈相见的。
她没有缘由的,忆起最初对薛辞年的印象。
那是宫学开设的半载后,一个熏风入弦的朱明之日。
讲堂内暄暄闹闹的,原是多了一人。她隔着人群瞧过,才知是那失踪了一年,生死不明的薛家嫡子回来了。
父亲与薛相在朝堂政见不和,私下更是水火不容,季薛两家不相闻问,她与这薛辞年也不过几面之缘。
他的到来于季窈而言无关痛痒,于宫学中的纨绔子弟而言,却如攀得了可以兴风作浪的大树。宫学中愈发热闹起来。
有时季窈会在曲廊下远远望见他们身影,三五成群的,极为喧扰无状,而那薛辞年被他们簇拥围绕,分明也笑着,那双眼却是一片冷色,如飘着一层薄冰的冬湖。
他们分明不是一路人。
一回休沐之期,季窈归家几日,便入市集游逛,岂料竟碰上私逃出宫的明华。
明华扶着遮面的羃篱,露出张写满慌乱的芙蕖面,称太后的人追来了,要季窈帮她遮掩,好助她顺利混入漱玉坊。
漱玉坊乃照京有名的勾栏之地,除却众所周知的烟花贱业,内里亦有杂剧、说书、傀儡戏等诸般演艺,闲暇有时,甚有官员来此消遣。
季窈措不及防接了明华的羃篱,眼见她走的毫不留情,只得认命将自己的侍卫婢女全都使了去。
太后的人教此一拖,脚程慢了半拍,她戴着明华的羃篱,无奈卷入这场追逐之戏,四处狼狈地躲避追兵。
漱玉坊后巷的拐角,青砖松动着翘起一角,她奔逃间一时不察,不慎被绊倒在地。
此时迎面行来一行醉醺醺的少年人,他们似乎刚从这漱玉坊里出来,应是惧怕被家中长辈知晓,特意抄的后门小道。
季窈隔着羃篱的薄纱,认出正是宫学中的那群纨绔,不自觉紧张起来。
眼下崴伤的右脚令她难以起身,她如上了孤岛般峙于道路中央,进退两难,极有可能被他们认出身份。
一行人中醉的最狠的那人名唤乔泊霖,是户部侍郎的嫡次子,平日格外不学无术。
他踉跄着走到季窈跟前,言语轻浮地问她是哪家的姑娘,要不要他来扶。
身后的纨绔们哄笑着怂恿,乔泊霖便像是受到莫大鼓舞,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要去揭季窈遮脸的薄纱。
季窈避无可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刚欲出声威吓,一把折扇恰时将那欲要作祟的手压住。
顺着折扇向上,季窈透过云雾般的白纱,第一次仔细端量了这位新同窗的相貌。
桃花眼,弦乐眉,朱唇端鼻,双目湛湛,是一张极俊俏的少年面。
不同与其他人,少年那双上挑含情的眼睛一派清明,内里半分醉意也无,隐含些许凉意。
“小姑娘而已,别吓着她。”他这样说着,语气随意,神色却认真。
乔泊霖平日与他要好,听他出言劝阻,要去撩纱的手一转,自然地搭到他肩上,打趣道:“你倒懂得怜香惜玉。”
薛辞年但笑不语,以肘推开他,横转折扇让季窈得以借力起身,又思虑周全的,遣了随身的护卫送她回家。
季窈却无法承受他的好意,混入人群后,示意自己手下的侍卫将人引走,就此脱了身。
当日回府是黄昏,她沐过浴,伏在窗下的梨花木书案上,望着院中盛放的玉簪花,细细回想今日之事。
她隐约觉得,她似乎无意窥见了一个不甚相同的薛辞年,一个看上去玩世不恭,披着层骄狞外皮,内里却有着副柔软心肠的薛辞年。
她心中是感激他的。
季窈枕着手臂,在玉簪花的溶溶香气中,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唇。
天边的余晖是一抹淡淡的胭脂,晚风柔软地吹,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是明华用力摇晃她的肩头,手中拿着金珠牙翠的什么,不甘心地问:“阿窈你快瞧呀!你瞧这泥人到底像谁?”
蝉鸣惊翳在叶中,讲堂内嘈杂的不成样子,她从书案上爬起身,揉着酸麻不已的胳膊,根本未听清她的话,眯着眼去瞄,“摩睺罗?”
周围的人闻言俱窃窃地笑,明华刺他们一眼,朝季窈嗔道:“哪里就是摩睺罗了?”
季窈昏昏的,一转眼,看云颜抱着把七弦琴从对面路过,瞥到她后,一脸的讶然:“季姑娘,你的面色怎这样白,可是天儿太热,害了暑?”
然则当初太后寿宴之上,云颜的不义之举早使二人归于陌路,安能如现在这般?
季窈陡然觉得骇异。
她忽地推桌而起,不理众人异样的目光,格外失仪地转头向外走。
谁知迎面与一人相撞,少女新采的杜鹃花簌簌落了满地。
眼若柳叶,眉如双峰,少女因方才的冒犯蹙额扫视她。
是御史大夫之女孟挽疏。她性子冷淡,素日言谈也少,二人时常还会因校验魁首之争较于暗力,交情算不得深。
“生病了?”她还是问。
季窈一颗心突突直跳,来不及回她的话,一把将她拨开,夺门而出。
讲堂外是红墙绿树,黄瓦蓝天,廊桥弯如一道飞虹,岸畔落下的花瓣在桥下惊起一痕碧漪。
季窈提裙一路小跑上去,有所觉般侧目远眺,越过对面游廊檐枋下的倒挂楣子,与一双桃花眼遥遥相对。
那是一种置身于万物之外,平静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眼神。
少年们聚在一起肆意谈笑,丝毫未发觉廊桥上的她,唯有他,掠过一池清流翠色,直勾勾与她对视。
季窈读不懂他的眼神,更不敢停下脚步。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跑过廊桥,跑过宫门,跑到天幕黑得不剩一丝光,跑到大雨瓢泼,将她通身浇得湿透。
她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府门。
除却噼啪砸响的雨声,周围静得犹同死寂,她跨上台阶,在湿润冰凉的水汽里,闻到一股被雨水冲淡的别样气息。
她用力推开沉重的朱门。
阴沉的雨幕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满院积水汇聚成了浑浊的深红,昔日生动的面目在此刻毫无生机,只有倾泻不停的雨。
季窈一瞬感觉支撑在心中的梁柱轰然坍塌,天地在倒转,空气在割裂,而她心神一灭,失力往前倒去……
漫长而煎熬的梦终于散去,季窈睁开眼,床顶挂檐上繁复的果实花卉纹映入视线,她听到自己急促而清晰的呼吸声。
朝光穿过纱牖铺成绸缎,枝头画眉啁啾,与琳琅流水声一起淌进屋内。
她坐起身来,蜷指掐了把自己的手心,总算有了重回人间的实感。
房门被轻轻敲响,外面传来少年轻快的声音。
“阿婵,咱们游船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