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灵芝摇头,“我未曾迎送过他,并不知是哪条路,左右村里不过那么几条路了。”
杏花村三面环山,村道贯穿南北,是唯一通向外头的路,进村只能从南面的村口进,若是一路向北,或是进村后往任何方向走,都是上山。
秦昭宁本以为能从汤灵芝这儿探出点线索,未曾想仍是一片焦灼。
汤灵芝见她半日不说话,心头越来越慌,想起方才她问的话,脸色蓦地煞白,“大人,难不成那夜他从我这头离开后,就去了陈芳那里?”
秦昭宁抬眸瞥了她一眼,却不说话,心里头还在盘算。
汤灵芝见那白面官差又不理睬她自己,时不时还在写些什么,觉得那人笔下必定有她的前程和去留。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人一撇一捺地写,忽而觉得有些心酸,还有些……不甘。
“可他,分明答应过我,此生只爱我一人的……”音色中已有明显哭意。
“男人之誓言,譬如昨夜昙花,见时心生欢喜,却不能长久。若你信,你便安安心心享受那短暂的绚烂,什么此生来生,皆是虚无。同你说过的这些话,他未必没和李芬说过,否则李芬怎会如此忍让他。”
秦昭宁说这话时连头都未抬,语气凉薄又坦诚。
汤灵芝深吸一口气,遂跪在地上磕起头:“大人,我再无隐瞒了。”
“嗯。”秦昭宁放下手中狼毫,正色道,“你和刘大壮是否意图杀人,我们自会查清,若你无罪,会早日将你放回村里。”
秦昭宁从太师椅上起身,将汤灵芝押回牢中。
“大人,若是我这般回了村里,恐怕不是被唾沫淹死,就是被浸猪笼。”汤灵芝面露惶恐。
秦昭宁却回首,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嘲弄一笑,“可这是你选的,不回去,你欲如何?”
她欲如何?她还能如何?
汤灵芝也不知道,只好站着苦笑,见那薄情的白面官差已经转身迈步,她不觉又出了声——
“世上女子本就有许多身不由己,大人该庆幸自己生为男子,不曾体验过这份苦楚。我以身相许,亦是身不由己。”
秦昭宁止住脚步,整个人湮没在晦暗不明的光影中。
“我知你不易。然报恩方式有许多种,是你偏生选了以身相许,说是报恩,不过是你好逸恶劳,选了一个最轻松又最能让你心安理得的方式。旁人问起你,你还说什么身不由己,你身子难道不是自己的么?”
她顿了顿,又字字清晰道:
“世间苍生皆是由母亲诞下,因此女子本就应天命而生。我想,最身不由己之时,方是女子真正能立命于天地之时。”
秦昭宁头也没回,烛火光亮随她离去而逐渐消失,徒留暗室再一次被黑暗拢下。
“小姜兄弟,你审犯人可真是厉害啊!轻轻松松拿捏到位。”胡豫一脸钦佩地迎上秦昭宁,称呼也越来越亲切。
因着这是秦昭宁头一回在蒲州主导审讯,徐知砚便让胡豫在暗室外搭把手,胡豫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
秦昭宁不好意思地笑笑,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中的湿汗,“胡大哥过奖,其实并不轻松。”
因时间紧,她需得每一步都问在点上,边问还得边思索才能接着往下问,甚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刻意呈现给汤灵芝看的,故而她在暗室中虽看起来松弛,实则却是紧绷状态,一刻都不能分神。
胡豫却十分好奇,“小姜兄弟是如何推断她同刘大壮有私情的?”
“在刘大壮家门口听到李芬同他争吵,略微听到了些什么‘寡妇’之类的字眼,她恰好是寡妇,便敏感了些,方才审讯前又听冯大哥说她平日会上山采药,联想到李芬床下的香杆子,便有了推断。问话时将村里人的流言说出,不过是为了肯定这推断罢了。”
“妙啊!这都能联想到!”胡豫双掌一合,赞叹不已,又怎么道,“可你怎知她会承认呢?若是一直不承认,也是毫无法子的。”
秦昭宁点点头,“胡大哥说得对,若是她不说,我们还得好一顿查,故而我一进去便问了如何称呼她,她让我唤本名,说明她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自我的人占有欲会更强但心中防线也会筑得更高,我便顺着她的喜好往下聊让她松懈,再利用她的占有欲让她自己承认,便顺理成章了。”
“小姜兄弟当真细致入微!”胡豫大为惊叹,又挠了挠头想起什么,“不过这套章法,好似大人也用。”
秦昭宁笑而不语,当然了,她和徐知砚的路数本就属一脉——她父亲实在太擅长问询,每次都将他们问得战战兢兢,他们都是他的学生,自然多少能习得一些。
只不过她善循诱,他善威慑,年少时她也曾为哪个法子更有效用而同他争论,只不过他从来不屑和她争辩罢了。
然而,秦昭宁原本以为床下迷香同鬼嫁娘案有关联,如此一看,只是扯出一桩背德之恋和疑似陈年旧案罢了,鬼嫁娘案还得接着查。
“小姜兄弟现在可要去审刘大壮?”胡豫将她带往另一处暗室门前,“便在此处了。”
“自然要问的,但还得劳驾胡大哥安排搜查,核实张献之死是否为意外。”
胡豫自然朗声应下,“说什么劳驾,分内之事,都是为了查案!”
秦昭宁颔首驻足,望向另一间透着微弱光线的暗室,唐川就关在里头。
她又回首问胡豫:“胡大哥,今日大人让李大哥去同福酒楼问话,可有回音了?”
“早就呈给大人了。”
……
日头早已落到小窗之下,夜色似墨汁般浓稠,一点一滴,晕在暗室之中,随黑暗一同弥漫的,还有阵阵尿骚味。
牢房一角里蜷缩着一团黑影,它时而瑟缩,时而颤抖,突然,它抖了抖——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水流声,暗室内尿骚味更甚。然那团黑影只是往旁边挪了挪,探了探,又回到原处继续蜷缩。
是神情恍惚的唐川。
今日他醒来后,徐知砚便换了几个官差守着他,个个人高马大,有些还是被收编的地痞,皆是凶神恶煞模样,齐齐围在牢房前,愣是将刚醒来的唐川吓了个透。
然这才是开始。唐川一醒来便喊冤,可那时徐知砚和秦昭宁早已去了杏花村,余下官差只是奉命行事,哪管他冤不冤,也不曾搭理他。可他只嚎了半日,就嚎不下去了。
因为他饿了,没力气了。
到了饭点,官差便奉命将饭菜置于桌案上,不让他吃,只让他瞧。里头还有唐川最喜爱的油焖大骨和驼蹄羹。
他一求吃食,官差便让他喝水。他一嚷嚷说饿,他们便给他灌水。不仅如此,徐知砚还下令不允他出暗室的牢房,唐川兜不住,便只好尿在牢中的干草堆上。
若是他想睡过去,他们便隔一段时辰来敲一阵锣。
唐川越来越饿,水便越喝越多,于是他脚边的一地干草便湿了个透。
如此往复一天,唐川早已没了喊冤的心气,亦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嘎吱——”暗室铁门被打开,两个高大身影提着油灯步履沉稳走了进来,暗室内霎时有了光亮。
唐川不习惯地揉揉眼睛,呆愣愣地看着铁牢之外的两人,一人身影颀长,一人身影健硕——他眯了眯眼,是今晨审他的那两人!幸好没有那白面官差!
他踢开脚边湿漉漉的草堆,扑到牢门前,连连磕起头来,“大人,芳娘当真不是小的杀的,小的那夜真的没有回去啊!大人,你这是要严刑逼供啊!”
徐知砚坐在太师椅上,轻轻翻了翻书册,却没抬眸看他,亦没有让冯翰良将他带出来,只是语气淡淡道:“你说说,本官用了什么刑又逼了你什么供?或是说,你想让衙门大鱼大肉将你供起来?”
他语气淡漠,神色也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唐川却觉得他一字一句皆带着生硬的冷意,比今晨更冰冷。
他赶忙隔着牢门朝磕起头来,“大人、大人,我没杀人啊!”
然而他胃中突然一阵痉挛——“咕噜噜”,带起一阵肠鸣音,在寂然无声的暗室中尤为突兀。
徐知砚扫了一眼捂着肚子的唐川,面无表情转过头望向冯翰良,“你同兄弟们今日吃食为何物?”
冯翰良略一思忖,抱拳道:“多谢大人抚恤,今日属下和几位兄弟一同吃了葱醋鸡、蟹粉狮子头……”
冯翰良每说一道菜,唐川便觉得多饿几分,直至他觉得前胸快要贴紧后背之时,徐知砚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你们辛苦了,待芙蓉村那几个幼童找回,你同兄弟们再吃上顿更好的。”
芙蓉村!杏花村隔壁的芙蓉村!他们怎会知晓?方才他们说了什么,幼童!?
唐川瞬间全身汗毛直立,他瑟瑟缩缩跪在地上,才克制好哆嗦的牙齿,正欲说些什么,胃中的空虚却突然化作一阵翻涌,藏在心底的恐惧和那翻涌在他体内反复纠缠,凝成一阵带着血腥的温热直直涌上他的天灵盖,他两眼一翻——却被冰冷的刀架架在脖颈上。
“若是再晕过去,以后可就再无机会醒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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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鬼嫁娘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