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裴令羡在裴皓如的书房走来走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居然让那小崽子住进宫里,陛下他不知道这小崽子是回来报仇的吗?”
裴皓如到底老辣,坐在交椅中没起身,端了盏茶润润喉:“他到底是太后的亲孙子,怎么不能住在宫中了?报仇是非杀了仇人才叫报仇吗?”他悠悠地看着这个儿子,晃得他眼睛疼,“重华的事,你也该上上心了。”
说到重华,裴令羡这才坐了下来:“儿子正想说此事,我原本以为陛下是铁了心的要让那武夫的女儿嫁入东宫,但我今天瞧着又不太像。”
裴皓如:“怎么说?”
“我原想着拿今年的粮饷做做文章,让崔山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女儿,没想到就闹出了这事儿。”裴令羡道,“但今日陛下不是将那欠账又推回边塞四郡了么,那账就此就烂了,由此可见陛下并无维护之意。要是有心结亲,怎么着也要给他一些吧。”
这话像是将崔山说成了打秋风的穷亲戚。
裴皓如叹了一口气:“那依你之见,如今陛下最在意的是哪件事?”
“当然是封禅大典。”裴令羡十分笃定,“自古以来,盛世之君都要封禅称圣,陛下也不能免俗,否则也不会想着裁撤边军了。”
“是啊,盛世之下,四方称臣,安有战乱?边军撤离,屯民入堡,既可减少国帑花销,又能融合边民入汉,民心一统。”裴皓如屈指敲了一下案板,咚的一声,“所以你说陛下要与崔山结亲是为何?”
裴令羡当然想得到,不就是想平稳收回镇西边军的兵权吗?但朝廷只有结亲这一种方法吗?朝廷还会怕他一个武夫?
“即便如此,也不能为了这点小事,断送了我裴氏一族的大好前程啊!”裴令羡不甘心,“当年父亲扶持他,甚至逼死他的原配,将妹妹嫁给他,好不容易烧出来的冷灶,难道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唉,这话怎么到你嘴里这么难听。”裴皓如捋须,“这事儿你问过重华的意思没有?”
裴令羡撇撇嘴:“重华聪慧懂事,及笄以后,更比以往贴心稳妥,她自是懂得为家族荣辱考量,必是与我一条心的。”
裴皓如摸了一下茶盏,凉了。
“要是有个孙子就好了。”他往椅背里靠去,像只收起羽翼的夜鹭,“后宫前朝本是一体,独木难支啊。”
裴令羡急了:“爹!您就别说这些了。”
他难道不想吗?
他都四十多岁了,妻子只生下重华一个女儿,往后便无所出,前些年纳了位如夫人,还是生了个女儿,他总不能为此一直纳小妾吧。要是被御史台参上一本,不仅同僚耻笑,天子也会对他心有成见。
父子两人一直聊到晚饭布上来,用了饭才各自回院,姜孟禾那时正去崔氏祠堂给崔颜送烧鹅,赶回大明宫时就要落宫钥了。
“公子怎的这个时辰才回来,真让奴婢好等啊。”不是早上送他出宫门的小太监,又换了一个,他的口气好像自己真在这儿守了一天似的,“还好您总算赶上了。”
姜孟禾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小公公,遇见了故人多聊了会儿。”
小公公遮袖一笑:“那个故人是崔大小姐吧?”
小公公脚下未停,不知何时已经走至开阔处,四下无人。
姜孟禾顿住:“公公是怎么知道的?”
他上辈子不是这样回宫的,也没见过这个小太监,由不得他不警惕。
小公公含笑转身:“公子吩咐的事,长公主与太后很上心,奴婢们可不敢马虎。”
似是祖母的人,但若不是呢?姜孟禾后心发寒,面上却不显,稀松平常地问道:“小公公平时在哪里当差?”
“奴婢在宫闱局当差。”小公公还是笑,“公子不必担心,宫闱局小给使学生两百多号人,少我一个不打紧,我今儿个也是替别人。”
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姜孟禾仍旧狐疑,小公公又道:“公子脚下要快些才好,太后等您许久了。”
姜孟禾稍作迟疑,还是跟了上去。穿过太液池,再往东北角就是太后的乡晨宫,他道:“公子去吧,奴婢就送您到这儿。”
“还未请教公公名讳。”姜孟禾叫住他。
小公公躬身:“奴婢贱名双禄。”语毕便隐没进夜色中。
乡晨宫中柳太后端坐在廊下,宫灯继昼,往事如昨。
那年,也是如此漫漫长夜,祖孙两在这里守灵。
那夜风寒,呜咽似泣,白绫如雪,仿若天地哭冤戴孝。
祖母身披素服,乌发一夜全白,似那被风吹落的灯笼,残破寥落。而他弱小的身躯裹在孝服底下,那般摇摇欲坠,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是祖母拿命周旋,用尽一世筹谋,才堪堪瞒天过海,送他出玉京过天山至边郡,撑起了他的一片天。
而今祖母倚着藜杖,依旧在那廊下,脊背弯曲似丘,面容沧桑如槁,翘首以盼,望穿了前世今生,盼他归来。
姜孟禾踌躇在殿门,跟前无一物入得他眼,他只看着他的祖母,那个蜷曲的小小身影,好似巍峨宫殿中的一座钟摆,见证了许多沧桑而历久弥坚,前世他也是这般与她相见,又与她再见。
他以为再也无法承欢她的膝下,再也无法得到她的殷殷关切,以为他永远失去了一心一意只疼爱他一人的祖母,他以为他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
但他重活了,他又有祖母了。
“太后,小殿下到了。”柳太后的近身大宫女紫罗靠在她近前告诉她,“小殿下身高九尺,一双丹凤眼和吴王一模一样。”
姜孟禾跪下行大礼,柳太后没有上前,仅抬手让他起来:“祖母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好孩子,上前来给祖母看看。”
姜孟禾望着她慈爱的神情与空洞的眼睛,心中似挖了一口苦井,苦得他难以下咽,眼睛泛起了红,偷偷擦了泪水,膝行至她身前,牵着她的手靠在自己的面上。
“崔山把你养的很好。”柳太后泪光闪烁,含着笑,摸索着他的脸,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身上没有伤吧?”
“孙儿本事高强,没受伤。”姜孟禾哽咽了,吸了吸鼻子,才能好好说话,“祖母好吗?”
姜孟禾在边郡,不好写信进来,以免让澄丰帝疑心。
他这一问又不仅止于此,时间久远的似是能追溯到上辈子。
柳太后却不察,只道:“祖母很好,阿颜那小妮子嘴巴甜,每回有你的消息就进宫来与我说,常常伴我左右,祖母好得很。”
姜孟禾再不能忍,呜咽道:“您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上一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早知这样,他再不逗留。
紫罗擦去眼角的泪,说道:“太后的眼睛是年前才看不见的,太医开了好些药,兴许明儿就看得见了,小殿下不要担忧。”
“人老了哪有不生病的?”柳太后手上沾了他的眼泪,很是心疼,“快起来吧,我们回屋里去说话。”
两人进殿后,各自净了面,宫人奉上茶才入座好好叙话,姜孟禾也暂放两世思念。
“祖母,那个双禄是什么人?”姜孟禾离宫后,嘴巴变糙了喝不出好茶,即便回来,也不似少年时,只当它解渴之用,灌了两口,放下茶盏道,“今日就是他接的我。”
“怎么是他接的你?”柳太后意外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惯会顾弄玄虚,爱争先卖弄,你不用理会,他不是祖母留给你的人。”
姜孟禾:“不是他在照看崔夫人母女吗?”
“皇后宫中伺候的人虽多,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宫人就能入内的,他一个管杂物的小太监只能跑跑腿罢了,祖母另派了人照拂她们。”太后脸朝着他,虽瞧不见,却明镜似的,“倒是你,阿颜待你可体贴?”
“啊?”姜孟禾没想到祖母会这么问,“她——”
他不知如何回答,近年来,崔颜也过得很苦,她从崔将军那里收到的家书,提到他的不过寥寥数语,愿意凭此入宫亲近太后,不止是看他们祖孙可怜,其中想必还有要太后庇护的意味。
若是他说崔颜一心想嫁给太子,对他避之不及,祖母恐怕对她生出嫌隙。若是说他对崔颜有情,祖母说不定会极力阻止崔颜与太子的婚事,这便是与澄丰帝为敌,会将祖母置于险地,更是不可。
柳太后见他三缄其口,也就明白了:“她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多亏有她,祖母才不至于老怀寂寞。你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转而对紫罗道,“明日在宫中设家宴,你去帮我给那孩子下个帖子。
紫罗笑盈盈地领了命:“还用阿颜小姐上次给您制的茉莉花笺可好?那花笺带着茉莉花的香味,很是精致。”
柳太后也笑着点头。
甘醇清雅的茉莉香让他梦回躲在她的内室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是他前世一生都无法想象的美满。浑身伤痛算什么,知有她相伴,即便支离破碎,也甘之如饴,姜孟禾生出一种怅然。
名为家宴,澄丰帝,天后与太子也在“家人”之列。她与他再次相见,再不似那时贪欢似的肆意了。
“也给徽伯侯下一张请帖。”太后对紫罗道,“无论他如何对待我们,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别失了道义体统。”
紫罗称“是”,赶着下去置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