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王庄镇,惠民五金店内。
王辛收拾好货柜,归总完今天的流水,放下账本看看了表,给家里去了通电话,便拉下卷帘门闭店了。
此时日头还长,太阳红彤彤的,像个腌透了的鸭蛋黄。
王辛转着手中的钥匙串,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沿着主街一路走到东,一转弯便来到了牌匾硕大的家电大卖场。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然后驾轻就熟地往店里收银台边上那么一靠。
店里两个店员见他来,熟稔地打了声招呼,“辛哥来啦,陈哥在里面盘库呢,你稍等下,我叫他去。”
王辛手一挥,手上挂着的钥匙串哗啦作响,“没事儿,让陈大老板先忙,我等他一会儿。”
其中一个长相伶俐的年轻姑娘笑着拿过来个坐凳,“那辛哥你稍等会儿,陈哥那边应该也快了,我先去给你倒杯茶。”
“哎呦别麻烦了欢欢,你忙你的,甭管我。”
程欢赶紧摆摆手说:“不麻烦不麻烦,茶水都是现成的……”
正说着话,陈俊威拿着两张货单从库房里走出来,一抬头,便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他一抬下巴问道:“啥时候来的?”
王辛挤眉埋怨:“等你老半天了都,那也不敢打扰陈大老板赚钱呐!”
陈俊威歪着脑袋,满脸的将信将疑地靠近。
一看见店员欢欢正捂着嘴偷乐,陈俊威白眼上翻,无情戳破:“你少跟我俩拿乔,你屁股都没坐热呢吧这会!”
王辛被戳破后便无赖地笑开了,“本来还想讹你顿饭呢,有空不?整两盅去?”
“好呀,今儿我本来还想找你呢,你再等我会儿啊。”
陈俊威拿着货单转头和店员交代了一会儿订货的事项,哥俩勾肩搭背地往不远处的街里酒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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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人就变成了一个没上锁的匣子。陈俊威眼角含泪,低头握着酒杯,自顾自地说着。
“唉,辛哥你说我这日子过得,你说……兄弟我憋屈不憋屈……”
王辛看着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来找陈俊威喝酒,是心里有事想要倾诉,结果自己还半字未提,反倒是让他抢了先。
“……动不动就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然后还偏等着我低头认错。就算根本不是我的错,只要她一生气,我的尊严就要拿去当鞋垫子了。”
陈俊威说着,自嘲地拍了拍脸皮。
“我要是跟她讲道理,她就要发疯了,就觉得我竟然敢以下犯上了。我去岳父家接她,我岳父骂我,我丈母娘骂我,她也骂我……我就想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是出去嫖出去赌了,还是不顾家了?这么些年我还不够让着她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王辛接不上话,只能沉默地跟陈俊威碰了碰杯。
陈俊威苦酒入喉,越说越丧气:“说到底,她们全家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过……我老丈人就是觉得要不是有他,我陈俊威就什么都不是……”
王辛赶紧阻止道:“哎你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陈俊威醉眼朦胧,慢悠悠地重复着王辛的话:“哥啊……弟跟你说句心里话,这日子我真的是过够了,这么多年了……我当孙子早就当够了!要不是差有个孩子啊……”
一提起孩子,陈俊威眼圈通红,嘴唇颤抖着,情绪愈发激动:
“可我闺女,我的亲闺女啊,现在看我的眼神就跟她妈、她姥爷一样一样的,就像我是个多余的人一样……我是她爹啊!”
陈俊威低下头去,两颗硕大的眼泪兑进了酒杯,“我知道,要论起当爸,我比不上哥你,这么多年,当爹又当妈的……但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吗?我不也在努力营生想给我闺女多攒点钱吗?我不也想为了她把这个家撑下去吗?可她现在被那帮人给教的坏了啊!看不起我,都看不上起……”
男儿有泪不轻弹,王辛看着眼前落泪的小兄弟,心中也是百般滋味。
那些年,陈俊威在镇上也算是数得上号的俊才,虽然家里穷,双亲走的早,但他人长得精神,脑袋也灵光,办事也利落,不然当初也不能选中他去给镇上领导开车。
打那之后,也正印证了那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这不,开车不到两年,他就被老镇长给相中,娶了人家的独生女。
穷小子摇身一变,就成了老镇长的“乘龙快婿”。
好风凭借力,婚后受丈人资助,陈俊威开始做起了电器生意,镇上的店面越开越大,几乎承包了全镇的家电买卖。
有时候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握住一个支点,便可以在一潭死水中撬动仿佛早已成定局的命运。
可多少人这辈子都等不到这样一个机遇。
所以这些年在镇上,谁家不艳羡他的好运气呢?
人人都说可惜老陈家两口子死得早,都没能亲眼看着儿子一点点发迹,也没跟着享到一天福。
可王辛只觉得,陈叔陈婶要是真还活着,他们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他觉得未必。
外人只羡陈俊威人前显贵,可镇长千金的高枝儿,真是那么好攀的吗?
就算他陈俊威能力强,生意越做越大,但在妻子面前、在岳家面前,始终还是矮了一头。
王辛抬手从纸巾盒抽了几张餐巾纸,轻轻地递到陈俊威眼跟前,陈俊威接过,尴尬地避开眼,囫囵个儿地抹了两下眼睛,人倒也平静了下来。
再抬头时,对上王辛的眼睛,颇有些不自在地说:“见笑了啊辛哥。”
王辛跟他递上一杯后,轻淡回复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以为别人不说,他们就都过得好啊?你在我这儿说出来,总比一直憋在心里强,人呐,心事不能太重,不然就得憋出病来。”
陈俊威颔首,轻叹一口气,“现在能让我说说心里话的人,也就只有辛哥你了。”
王辛和陈俊威虽说都自小生长在一个镇上,但由于二人差了足足有七八岁,所以以前并不熟悉。
王辛当年在镇上前簇后拥的时候,陈俊威还是个戴红领巾的小萝卜丁。
再到后来他带着女儿回到镇上,仿若经年隔世,曾经一起快意恩仇的兄弟们离的离、散的散,半生蹉跎、鲜得善终。而他自己也孓然一身,形销骨立。
一代人的青春雁过无痕,在日复一日地衰老与庸碌中苟活。
反而是后生可畏,年轻有为,财路顺遂。
原本二人无甚交集,不过好在王辛打算重新起步的时候,得缘于共同朋友罗亚娜的牵线搭桥,让陈俊威在伸出援手帮他搞定了新店选址,还在王辛五金店开业的时候送去了两提果篮,二人还自此熟识起来,还成了饭搭子。
原因是俩人隔街开店,王辛中午从家里带饭的时候,都让老娘多备一份,因为知道陈俊威老婆常年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他一个人光棍吃饭总是糊弄,所以之后干脆天天喊陈俊威过来吃饭。
一来二去,感情自然更亲厚了。彼此有什么心里话,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难题,也乐意放在酒里,说给对方听。
酒后微醺、情到浓时,陈俊威偶尔还会开开结亲的玩笑,说要不是他妹子在省城,他真想把她说给王辛当媳妇,好让他兄弟俩亲上加亲,真成一家人。
当然,这只是说来打趣的浑话,镇上人都知道王辛忘不了意外去世的前妻,不愿再成家,劝退了好几家给说亲的媒人后,这些年只守着孩子老娘过日子。
现在可好,别说结亲,陈俊威自己都开始羡慕王辛的光棍日子了,至少没人跟他为了一点小事歇斯底里地争吵,也没人总把他贬的一文不值,好像他就是个废品站都不收的垃圾。
王辛都记不清这是多少回陈俊威在他面前提想离婚的事了。
可那时候,乡镇人民还是老一辈思想,对离婚尚处于讳莫如深的态度。
尤其像陈俊威这样靠着丈人提携发家的,那他要是离了婚,镇上人吐沫星子都能给他淹死。所以真拿他当朋友,只能劝和不劝分。
所以王辛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说:
“你和小曹老这么分居也不是办法,小孩忘性大,孩子养在姥爷家,时间长了自然就不亲你了,所以尽早能接回来还是接回来吧!你和小曹还是太年轻,火气旺,等以后岁数大了,像吵都懒得吵了。”
听完王辛的话后,陈俊威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地点了点头。
桌上炒菜没怎么动,陈俊威刚刚干灌了几杯白酒,此刻胃辣的生疼,想吃完热汤面,便招呼服务员小妹点了单。
过了一会儿,一位肤色微黑的年轻人把面小心地端上来,还贴心地送了两碟子蒜头小菜,年轻人对着二人憨憨一笑,说:“两位小叔吃好,有什么需要知会我一声。”
王辛定睛一看,这孩子竟是酒家老板的儿子肖旭。
前几年看着还一脸稚气的小孩,现在浑然是个大人模样了,又让王辛唏嘘了一遍岁月如梭。
他慈爱地问道:小旭啊,你今年得有二十了吧。”
“小王叔,我都二十一岁了。”
肖旭展颜一笑,言语间颇有些骄傲的意味。
“哎呦,这才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对了,之前我听你爸说你在广州那边学美容美发,如今咋想回来了呢?还去不去了?”
“不去了叔,我爸岁数也大了,还有高血压,我趟回来就是打算接店的,不能再让他一直这么累了,而且……”
肖旭羞涩地摸了摸后脖颈,微黑的面庞慢慢透出红底来,“我是带着对象回来的,打算明年初摆酒,到时候两位叔叔一定得赏脸来啊!”
王辛闻言大喜,“一定一定!哎呦你这孩子……有本事!”他不禁用力地拍了拍肖旭单薄的背,乐呵说道:我老早跟你爸说你这小子踏实,出去只会学好不会学坏,这回直接领个媳妇,可得给你爸乐坏了吧!”
肖旭的脸彻底红透了,抿着嘴点了点头。
年轻孩子面皮薄,经不住王辛和陈俊威轮番打趣,不一会儿便逃也似地退出了包间,又剩下老哥俩对酌。
“这才是青春啊……”还没吃到婚姻的苦。陈俊威慨叹着,以过来人的心态又喝了一杯苦酒。
即被新酒下肚,陈俊威有些迷糊了,醉眼迷离地对着王辛说:“辛哥,其实有时候吧,我觉得像你这样一直单着也挺好……没人跟你闹,没人跟你吵,记得的都是最好的时候……”
说完打了个酒嗝后,他才反应过来言语有失,陈俊威稍微清醒了一点,抱歉地说道:“辛哥……你别往心里去……我刚喝多了……”
王辛没有回复,也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杯里挂壁的白酒,这样陈俊威有些慌了神,此刻恨不得赏自己几个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净往别人伤处撒盐。
“辛哥……”陈俊威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
几番犹豫后,王辛终于抬起头,艰难地说出了在心里酝酿了好几番的话:
“其实,我最近在考虑成家的事儿。”
“啥?!”
陈俊威听完瞪起双眼,酒一下子醒了一半。
“你…有成家的心思了?认真的?”
王辛缓慢地点了点头。
陈俊威吃惊片刻,转而大喜,忙用手抚了抚下巴感叹道:“这么多年啊……你当真想通了?”
王辛脸上并无喜气,平静地解释道:“我妈这两年身体不太好,照顾孩子很吃力了……畅畅眼看也大了……”
一说道女儿,王辛眼色中有了情绪,“之前听我妈说,畅畅不知什么时候起总爱打听小荷的事,我就知道,孩子越来越大了,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直到那天我看见她拿着小荷的照片喊妈,我……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后来我又听见广场上其他小孩一起笑话她没有妈妈……”
说到伤心处,王辛停顿了两秒,克制而哽咽地说道:“我不能让我闺女被任何人瞧不起。”
经过一段必要的沉默,陈俊威看着王辛慢慢恢复平静,内心不知该忧该喜。
他故意拍了拍他的肩头,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这回我王婶可算是安心了吧!你也是的,怎么不早两年想通呢?之前给你介绍姚家的大姑娘你不干,可惜喽~大姑娘现在都成小媳妇了!”
听着这貌似揶揄实则安慰的话,王辛苦笑了两声,对好兄弟说出实情:“我这辈子只要畅畅一个孩子,别老说我想不通,谁家的姑娘能答应呢?”
都为人父,王辛的想法陈俊威也很理解,他对畅畅的爱,那是视若珍宝,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眼前。要是再真有一个亲生孩子,以后一碗水怎能端平呢?
陈俊威开始为兄弟认真地盘算了起来:“那得找个年纪相当的,最好是也有孩子的,将心比心,只要咱对人家孩子好,人家自然也会厚待畅畅。还得找个知根知底的,不然人品信不过,说媒的嘴里净跑火车,最好还是熟人介绍……”
突然,陈俊威眼前一亮,左手用力地拍了一些桌子,“嗨!真是灯下黑!什么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一惊一乍的模样,给王辛弄得一愣一愣的,忙问:“你说什么近在眼前?”
陈俊威凑近,对他狡黠一笑,小声问道,“辛哥,你觉得亚娜咋样?”
哪知王辛两眼一翻,身体后倾,抱着膀子靠在椅背上反驳道,“你有事没事啊?亚娜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子!”
陈俊威急着辩解,“这才知根知底嘛!既然都你俩都是一人拉扯孩子,还不如凑在一起过呢。”
王辛无语地撇了他一眼,“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呢?我和亚娜啥关系你还不知道吗?我俩咋能凑到一块去?别胡扯了。”
“你俩咋凑不到一块去呢?你和亚娜都是苦命人,要是能互相照顾,总比外人强啊。”
陈俊威言辞恳切,神情真挚,王辛看在眼里,但还是微微摇了摇头,缓慢而凝重地对他说:“我和亚娜……心里都有人,往后四个人的日子,是不是太挤了?”
陈俊威听完一时语塞,也不便再劝。
过了一会儿才唏嘘道:“以前俊生喝完酒,一高兴就喜欢唱戏,这一想起来,好多年都没听见了……”
只怪老天不长眼,怨偶不能两宽,佳偶偏偏离散。
陈俊威正嗟叹着,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
他看着眼前的兄弟,有些念头在心里控制不住地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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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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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生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