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就像小兔子的尾巴一样短,好像站在夏天的尾巴上一不留神,便到溜了冬天跟前。
晚上8点钟,畅畅和柳柏杨穿着秋衣秋裤在外屋洗漱,柳梅在小屋把厚被褥从壁柜里抱出来,然后为两个孩子铺好床。
虽然最近天气已经明显转凉了,但今晚不知怎的,感觉尤其的冷,两个孩子在屋外洗漱时,虽然背靠火墙,但还是打起了哆嗦。
畅畅和柳柏杨胡乱地擦了两把脸,便因为太冷而争先恐后地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两个毛绒绒的小脑袋,连眉毛上都还挂着水珠儿。
柳梅笑着把毛巾拿过来,又给他俩仔细地擦了遍脸,递过来一瓶印有小青蛙的儿童霜,给两个孩子的手心上一人挖了一点,“往后天干了,洗完脸要抹上雪花膏,不然脸该煽了,知道吗?”
畅畅和柳柏杨都乖巧地点了点头,在脸上抹上一层香香滑滑的,然后重新躺好,准备睡觉。
见孩子们都安定了下来,柳梅便像往常般拉了灯绳,然后出去把门带上。
今天月亮好像没上班,屋里失了光亮,就瞬间投入了比海更深的黑暗。
浮生一日落下帷幕,此时此刻,对于小朋友来说,能做的只有在睡梦中长个儿。
畅畅睁着眼睛,听着墙上挂表的秒针滴答滴答不知疲倦地行走着,直到听得不耐烦了,她便小声朝一旁道:“柳柏杨~柳柏杨~你睡了吗?”
人没有动。
畅畅没有放弃,以大人听不到的音量持续召唤,“柳柏杨,我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呗,柳柏杨……”
“干嘛?”
终于,柳柏杨把头转了过来。
“哎嘿!我就知道你没睡!”畅畅兴奋地叫道。
“嘘~小声点,别让他俩听见了。”
之前畅畅和柳柏杨就有晚上关灯后因为聊天声音太大,而把大人吵醒挨训的经历。
“哦哦。”畅畅重新压低了声音,连人带被往柳柏杨那边凑了凑,然后,便不出声了。
柳柏杨等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开口,问道: “所以你要说啥?”
“嗯……”
“嗯?”
“嗯嗯……”
看她一时嗯不出个所以然,柳柏杨干脆默默转了回去。
“哎你别转过去啊!”畅畅伸手微微用力,就把人给扒拉回来半圈。
柳柏杨烦了,蹙着眉头说:“你又不说话,我转过来干嘛?”
“哎呀我说我说……”
畅畅自己也很急,但又迟迟没想好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就是……陈欣澄……”
“嗯。”
“你俩有血缘关系吧。”
“嗯。”
“那她今天主动找你玩,你为什么不去呢?”
畅畅咬着嘴唇,在慢慢理清自己的思绪。
“她主动找我,我就一定要去?”
“可是……你妈妈和你表舅小时候关系那么好,他俩肯定希望你俩能好好相处吧。”
畅畅的音量越来越低。
“是啊……可是现在这样怪谁呢?”
深夜里,柳柏杨的声音在转入耳畔,很清晰,也很怪异。
畅畅被他引导着,回答道:“当然怪她!也有点怪我……但是和你没关系啊,我不想……”
“你觉得我不搭理陈欣澄,是因为向着你,对吗?”
畅畅话还没说完,柳柏杨便点破了她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畅畅蹬了他一脚,认真发问道。
柳柏杨笑着往旁边躲去,“别,你昨天刚吃完打虫药,我还想多活几天呢。是你这段时间总念叨我表舅最近不怎么来了,是不是生你气了什么的。”
畅畅顿了几秒,然后点点头,柳柏杨当然看不到,但他能听见她的长发与枕巾摩擦的沙沙声。
“你不要这么想,大人不会把小孩子的事情放在心上的,只是……有些事你不知道。”
听他那故作深沉的语气,畅畅不禁有些好奇,问道:“什么事啊?你知道我竟然不知道?”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比如呢?”听他又卖关子,王畅畅的好奇心更胜。
“都说不是好事了,不知道不更好吗?”
“哦……”
畅畅没有什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见柳柏杨避而不谈,也就悻悻作罢。
屋里的窃窃私语一时停了下来,黑夜无孔不入,空气安静得没有温度。
“但有一件事你要知道的。”
就在畅畅以为今晚的夜聊活动即将在沉默中结束的时候,柳柏杨开了口。
“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回复。
“你会和欺负我的人交朋友吗?”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
畅畅不知所以,却也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会了!”
“那……如果以后王可可来你家玩,她欺负我怎么办?”
“可可姐才不会欺负你呢!她都是大孩子了!”畅畅信心满满的为王可可做担保。
“那假如,我说假如啊,她就是不喜欢我,一见我就欺负我,还不让别人和我一起玩,那怎么办?”
“那我得问她是为什么这么做啊。”
“就没有别的理由,就是看我不顺眼。”
畅畅顿了顿,最终还是狠下心:“那可不行,那她得给你道歉,要不然我也不理她了。”
柳柏杨无声地扬了扬眉,嘴里却说着:“可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总念叨着她。”
“那我也不能眼看着让她欺负你啊。”
柳柏杨慢慢把头凑过去,与黑暗中和畅畅面对面,说,“那我也一样啊。”
畅畅愣了一下,然后“啊”了一声,于黑暗中豁然开朗。
是啊,柳柏杨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是彼此更亲的人啊…
思及此,畅畅突然感到一丝安心,同时也有些自愧。
她,刚刚真的是全心在为柳柏杨考虑吗?
她真的希望柳柏杨和陈欣澄和好吗?
如果他们关系变得好了,这对于她来说,完全算不上是好事吧。
就像体育课时,她简直是等不及收拾了前来撺掇试探的杜珊珊一顿。
她对柳柏杨的关心并不作假,但其中不也有试探的成分吗?
畅畅突然觉得很内疚,心中的烦闷在黑夜中无限放大,却又不敢向柳柏杨坦白实情。
一时间辗转难眠,翻来覆去。
“还有件事,早点说完早点睡觉。”
柳柏杨的声音很轻,音色是孩童特有的稚嫩,但语气中却存着一股老气横秋。
畅畅沉沉地应了一声。
“我讨厌陈欣澄她妈,也不喜欢她,所以,你不用多想。”
屋子里到这时才真正地安静下来,周遭一切都重新安眠于没有边际的黑夜。
畅畅没有多问,比如他为什么不喜欢。
柳柏杨来到这里之前,他经历过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畅畅不是没有好奇过。
只是直觉告诉她,那些事就像他刚来时额头上的那道疤,轻易不能触碰。
何况她一向以守护者地姿态自居,更不会主动揭人伤疤。
以前的事情,她不主动问,他不轻易提,这是一份独特的默契。
而这份默契让今晚的畅畅感受到了新的东西。
“他是不是知道了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才这么说的?”
畅畅不确定,但越想越可疑。
大人们总说她人小鬼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看起来弱不经风的柳柏杨,有的时候才真是敏锐的可怕。
她其实很想直接问问他,但夜聊已经结束,柳柏杨今晚不会再理她了。
不过不管怎样,畅畅胸前的郁结消散了,她身心舒畅地抻了抻脚丫,不多时便陷入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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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还没等到丢丢刨门“打鸣”,畅畅便被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坐在褥子上,眼睛还未睁开,脑袋摇摇欲坠。
屋子里的冷空气争先恐后地向她袭来,她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住,像个蚕宝宝。
怎么这么冷啊?
慢慢地睁开双眼后,一片新的世界展现在她眼前。
“下雪了!”
畅畅浑然忘记了周围无孔不入的冷空气,连人带被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遍布银霜,开心地叫了起来。
“柳柏杨!下雪啦!”
她起身开灯,叫柳柏杨起床。
听到畅畅的呼唤,柳柏杨迷迷糊糊地想坐起来,刚和冷空气打了个照面,便光速躺了回去,甚至整个人干脆都猫进了被窝里。
“柳柏杨,你看看啊!外面下雪啦,一片都是白茫茫~”
畅畅不放弃,还在卖力地吆喝着。
“太冷了,我起不来。”
柳柏杨的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听起来闷闷的。
国土北境,极寒之地,冬季万物肃杀,唯有冰雪装饰天地,目之所及皆是银白两色,少了一丝生机,却增了一分出世的美丽。
雪漫门前、冰封千里、雾凇冰晶、寒月挂霜,仿若人间仙境。
可这份动人心魄的美丽,柳柏杨却欣赏不来。
本以为省城冬天的寒冷已经到达极限,来了王庄镇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一想到马上又要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柳柏杨就再也不想从被窝里出来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吧嗒吧嗒的声音,果不其然,下一秒丢丢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扒门了。
“快起来吧柳柏杨,到点儿了,你看丢丢都过来了。”
畅畅边说边往自己身上套衣服,可炕上那一团却不为所动,像粽子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柳柏杨闭着眼睛,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
“就让我在被窝里待着吧,等冬天过去了再把我叫起来。”
被窝又传来了闷闷的声音,畅畅眉毛一抖,“你在说什么鬼话?快起床,不然上学该迟到了!”
可任她左喊右喊,柳柏杨却岿然不动。
见实在叫不起来柳柏杨,畅畅便打算上手拽他起床。
王辛从院外扫完雪进屋,整个人热气腾腾的,帽子上、眼眉处皆沾满了雪珠,柳梅正在厨房里做饭,见他进屋,回身说道:“都这个点了,这俩孩子咋还没下地呢?你去看看。”
王辛点点头,往小屋走去。
而小屋此时里正在上演热被窝保卫战。
进攻方王畅畅目前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正乘胜追击;面对敌人势如破竹地攻击,防守方柳柏杨正以坚定地战斗意志负隅顽抗,拽着被子一角死不撒手。
在王辛敲门之前,双方正处于拉锯状态。
畅畅惊讶,本以为是场必胜的“对决”,却没想到柳柏杨的力气还挺大,在听到了大人的声音后,她像是找到了帮手一样,亮声告状:“爸爸!柳柏杨他不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