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鼎则和谢明之是同年进士及第,和谢明之的遭遇不同。
卢鼎则为人刚直,出身贫寒,凭借自己才能由琼台省举荐入国子监,最是看不上那些受父辈福荫的官僚子弟。
这样的人自是受不了京师的官场。
而官场也容不下卢鼎则这样的人,故而进士及第之后,便将卢鼎则安排到了琼台县的偏远县定安县做了知县。
这般安排对卢鼎则来说唯一的幸事便是可以陪着自己的父母和妻子,不过四年的时间,卢鼎则便已经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除了看不见前路的官途来说,他算得上幸福圆满。
定安县昨日才下了一场春雨,满地潮湿,空气中都满是清新的草尖泥土香。
两岁的髫年稚儿正蹲在路边,满眼好奇地盯着路边不知名的黄色小花,盯了许久,最后伸手将其摘下,立马欢喜地跌跌撞撞跑到一旁正买菜的男子身侧,伸手抓着那人的粗布袍子,咬字不清地喊着。
“爹爹,花!”
她踮起脚尖抓着手中的花,努力地举高,想要让男人仔细看清楚。
卢鼎则将手中银钱递给卖菜的老农,见自家女儿踮脚踮的吃力,便伸手将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看着女儿递到自己跟前的花,笑着询问。
“这是什么?”
那二岁的小女也没有解释,怕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将手中花戴到了卢鼎则的右耳上,最后开心地拍了拍手,满脸欢喜地说。
“爹爹戴花!做大官!”
卢鼎则笑了笑,抱着自家闺女的胳膊紧了紧,用鼻尖宠溺地碰了碰孩子的鼻尖,眼中满是疼爱地说:“等爹爹做了大官,日日给我们瑶瑶买糖糕好不好?”
“好!”
瑶瑶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是已经想到了那糖糕的甜味,脸上的欢喜更浓了,伸手勾着卢鼎则的脖颈,乖巧地缩在卢鼎则的怀里。
定安县潮湿,但卢鼎则火气大,跟个火炉子一样,身上总是暖烘烘的,还能让人抱得动的孩子都喜欢让卢鼎则抱着。
卢鼎则抱着孩子从外头回来,便看见妻子乔氏正弯腰洗着衣服,他忙放下孩子抬步走过去,伸手便要连带着木盆和衣服都从妻子的跟前端了过来。
“你腰不好,生孩子的时候落下了病根,我不是说过这些事情你等我回来,我干就行了。”
乔氏摇摇头,无奈笑了笑道:“这些事情本就是我该做的,再说腰早就不疼了,你先去忙吧。”
乔氏伸手就要将木盆拿过来,但卢鼎则端着木盆又往一旁躲了躲,皱眉说:“我有什么可忙的?”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角度将木盆彻底夺了过来,对着卢鼎则说:“屋内有你一封信,好像是京城送来的,说不定找你有什么要紧事。”
乔氏并不识字,只将那书信好好地放在了桌案上,等着卢鼎则回来。
“京城送来的?”
闻言,卢鼎则将满手的水珠随意地擦在身上,便快步朝着屋内走去,乔氏眼神温柔地看着卢鼎则,眼底带了点点的期望。
等进了屋之后,他拿起放在桌案上的书信,看清楚上面的名字之后,卢鼎则眼中的着急便慢慢散开了,拿着书信看了半晌到底是没有拆开。
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便连同那书信一同丢进了火盆中。
正巧乔氏从外头走进来,见此皱起眉头道:“这不是京城送来的吗?你怎么看都未看便直接烧了?”
“无甚可看的。”
他弯腰将好奇凑过来的女儿抱起来,随后对着乔氏询问:“娘呢?”
“在东屋歇着呢。”
等卢鼎则离开之后,乔氏紧皱着眉头将燃烧了一半的书信从火盆中拿出来,手指被火苗灼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书信便掉到了地上,索性用脚将上面的火踩灭。
等火彻底踩灭之后,原本的书信已经烧毁了大半。
上面的字迹也已经灰暗看不清。
·
“说吧。”
从太和门走来这一路将严长林给累狠了,坐在亭子中暂时不想动弹,花白的胡子带着满满的不愿,垂着浑浊的眸子坐在原地。
严长林坐着,谢明之便站着,是尊敬,也是自降。
他现在已经不配与严长林同席。
弯腰对着严长林那个还算聋得不太厉害的耳朵说:“朝廷派顾映川去浙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浙江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就说明浙江官场已然出了问题。”
“现在最为水深火热的是浙江两个受灾县的灾民。”
“……能否请内阁上奏,调遣几个信得过的官员去两个县做知县?”
谢明之的语气带着商量,他现在的身份讨论朝政已经逾了矩,可有些事情不得不提。
严长林皱眉思索片刻之后,抬头看着谢明之询问:“你可有人选?”
知道严长林这般问便是同意了自己的提议,谢明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眸中也浮现点点欣喜,但听见严长林的问话,他愣了愣,想起那封送去定安的书信。
最终还是轻轻摇头。
见严长林坐在一旁不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将袖中藏了一路的柑橘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严长林的跟前,轻声说:“我现在送您什么东西都会落人口舌,您……也不会喜欢。”
“您素来喜欢吃柑橘,这是今年玉溪送进宫的柑橘,兴许还能给您留下舌尖一寸甜。”
这柑橘不大,仅有半拳大小也只有一个。
但色泽鲜艳,一眼便能瞧出是人细细挑选出来的结果。
将柑橘放在严长林的面前,不等对方言语他便抬步出了亭子,唯恐走慢了听见什么一样,可出了亭子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亭子中严长林的背影,深深弯腰对其背影行了一礼。
恍若当年拜师那般。
“学生谢明之拜严长林严老为师,自今日起学生定会谨遵老师教诲,待老师为生父般爱敬。”
“你既叫明之,我便送你一句箴言。”
愿你今后会成为大昭的一盏明灯,是以昭昭之明。
但今日谢明之的脊背要比初次拜师时弯得还要深上一些,是因愧疚,无颜而对。
“您何时歇够了,便让进之送您出宫。”
不敢抬头去看严长林,说完这句话便抬步离开,亭子中只剩下严长林一个人坐着,他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将面前的柑橘拿了过来。
被人暖了一路,眼下入手还是热的。
或许是上了年纪,不过是剥个橘子皮手指便抖得不成样子,将果肉放进嘴中的时候,唇角松弛的皮肤还在轻轻搐动,嘴里喃喃着怪道。
“不过是一句气话,当真是狠下心来四年不来见我……”
严长林佝偻着身子,一瞬间仿佛比刚刚苍老了许久。
除去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
他颤着手指将溢出唇角的汁水擦掉,顺便也抹了抹眼角,继续吃着手中的橘子,只是嘴中的酸涩已经大过了柑橘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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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之事,我联合六部一同上书,定从陛下面前将你保下来。”
“若老师今日为了学生上书,便是学生最大的罪过。”
“学生不愿拖累老师,望老师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