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染是真心喜欢着李谨冰。
他从小受到妖物的影响,所接触的常识本就扭曲于常人。不管是开始的被抛弃被仇视,还是走出村庄后不怀好意之人的窥探,对他的成长都没有正面的帮助。
荻村信奉鬼神之说,所有的东西,命运也好生老病死也罢,都可以寄于一张轻薄的红绸上。这种红绸被拴在村口的老槐树上,下面坠着边缘生锈的铃铛。每当春风吹过这个四面环水的小山村时,叮咛的声音就会响起,好似轻柔毫无帮助的叹息。
他听着这些叹气声听了很多年。
他本来就背负了不详的命运而生。村里的老巫医掐着手指说他命宫主星贪狼,桃花煞缠绕一生,是不详之兆,从那以后父母也不喜欢他,所有人路过都可以踢上几脚骂上几句…他还记得那群孩子把他的脸划破逼他躺在淤泥中的触感,泥水混杂在他的眼前,好像要陪伴他一生,从此后他做梦都是回到了那个泥坑,背部传来烧灼的痛感,或许他早就被打断了肋骨…
花妖原本是镇在那间祠堂内的。千百年前祖先塑了一座檀木雕的像,将作恶的千年大妖封印在木像中,用永远不会褪色的朱砂勾勒出恶毒的阵法。他被丢在祠堂中很多次,他们坚信他是邪祟需要定期去凶煞,需要用祖宗的英灵镇压他这样的魔,却全然忘记了他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咬着袖口无声地落泪。视野里唯一的光亮就是点在牌位前的长明灯,他不知道灯油是什么材质,总是散发着不刺鼻的熏香,过了很久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传说中的人鱼炼成的油脂,这些非人的生物在千年前被人追捕,现在几乎绝迹。
可是他也想要一个人救他…他也不想委屈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命运啊。命宫主星贪狼又怎么了,桃花煞又怎么了?他就没有为人的权利吗?
那种信念太强烈,已经腐朽的村庄里不存在纯净的灵魂,回应他的声音的只剩下的翘首以盼的魔鬼。
它在暗处低吟:
想作为真正的人活下去吗?想让那些施加凌辱的人走向毁灭吗?
最开始桃色仅仅是入侵了他的梦境中,他所认识的山峦被无边无际的粉红铺满,落英遍地,如雪般自由洒落,而站在树下的花妖的影子,依旧在重复:
拾起你手中的力量,在我的帮助下,你可以完成你所有的愿望。
后来,每当夜深人静他被独自留在祠堂内的时候,他都会闻到花香,长明灯的身旁粉红的雾气弥漫,遮住了原本的光。
最终,在持续的蛊惑下,在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夜晚,他推倒了那座木像。
鲜血在顺着指尖流淌,曾经憎恨的那些面孔在逐渐远去,相似的悲鸣也再也听不到。而他的意识也在远去,被包裹在桃色的雾气里,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的还是桃林…他又听到了桃妖的声音。
“我给了你力量,完成了复仇,该收取我的报酬了。”
不行——他想要的真的是复仇吗,为什么心愿完成被剥离的那一刻比起被欺辱的时候更痛苦?他不允许——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复仇,他想要的是——
他想要的,不过是作为人活着。
那瞬间他的意识胜过了妖物千年的意识,半颗妖心被他吞咽入肚,腥味涌上了食道和口腔,令人作呕。强烈的意志将花妖困入自己的领域中,用自己求生的追求抹杀了刚苏醒的花妖之魂。但他从亘古的噩梦中醒来时,好像走过了一场春秋大梦,从最惨烈的战场中爬起来,看见了旭日初升的模样。
他醒来那天,是三月桃花时,后山的桃林燃尽了最后的美丽,层层叠叠深深浅浅,他站在树下,好像亲临了云端的梦境。
“原来桃花也很美…”
他从村长家里的梳妆镜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孔,但他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称呼镜中的人为自己。那人的五官已经趋于女相,眼角和脖颈都开始蔓延出桃色的妖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双眸含水,唯有妖冶一词才能够形容这样的样貌。
他用巫医留下的书籍勉强压制下自己的妖态,在外乡人到来后被带到了大城市的福利院,不久后就因为长相漂亮被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收养。他见到了新的父母,来到了新的环境,别墅里没有乡村湿润泥土的气息,也不存在黑暗和让他深陷其中的泥泞,但是他依旧逃离不了桃粉色的噩梦,多少次在梦中还是会见到桃妖的背影。他在梦中被那日的烟火燎烧了很多年。
他想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自己。他最后对自己说道,我是喀耳刻。美狄亚出身高贵好歹曾经享受过公主之名,喀耳刻永远只是彻头彻尾的魔女。就像他一样,他永远只是彻头彻尾的妖物,从他的家乡,直到伪装着潜伏在社会里的现在。
他按部就班地考高中上大学,逐渐有了点异于常人的爱好。养父母虽然与他没有血缘联系,但对他相当溺爱,看见他女装只会夸好看,养母甚至会挽着他一起去逛街。但妖物都是些得寸进尺的家伙,得到包容只会贪婪地想要更多。他抑制不了这种天性,或许说是从开始就没想着去压制——他逐渐祈求更多,所有人的注视,对他的仰慕和膜拜,比如女装后的隐秘快感…最后把自己变成了这幅模样。
李谨冰其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的。那天是迎新晚会,他上台给大一的新生跳舞。气氛很火热,连带着他也很开心。下台后他向后台打了个招呼就走人了,想着去超市里买瓶果酒,刚在林荫路上走了几步,就碰上了当时研一的李谨冰。
他看向我的眼神是平和的,没有任何惊艳,也没有任何羡慕和**,好像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过客——
这种认知反而让徐嘉染心悸。他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想着有什么机会能搭讪。那人穿着最简单的衬衣和黑长裤,理工男式的简洁,唯一称得上装饰的就是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下巴上有一颗黑痣,面目用简单的平静柔和就能概括。
“同学,可以帮一个忙吗?”
他主动走上去搭了话,说是有个课外研学活动,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能做一做调查问卷…那人很好脾气的答应了,互相加了联系方式,并告诉了自己的名字。
李谨冰…
战战兢兢,如敷薄冰。
后来他们熟悉了,虽然是徐嘉染单方面地接近人家,找借口靠近。饱尝人间爱恋的妖之心对此熟能生巧,天生就对情感之事信手捻来,但是他不明白李谨冰为何对他毫无感觉,一点也没有。
人是会本能追求得不到的事物吗?人果然是贪得无厌的生物,妖物放大了情感,就更显得肆意妄为。所以怀揣着这一颗半妖之心的徐嘉染,当然会本能的追逐他偏好的对象,如果得不到,就更加失控偏离常态。
但是徐嘉染真正用“喜欢”的情感去看待他…是因为一段话。
也是活动刚完,徐嘉染穿了常服在学校广场上收拾放完的冷烟火。他正将几袋黑色垃圾袋拖在一边,拒绝了学长的示好,抬头就看见李谨冰朝他走来…他穿的依旧很简约,背后却有未放完的点点焰火,还有暮色下如柔软蓝色丝绒的天空。
“李学长!”
他跑了过去,把手里的吉祥物和周边塞给他。“这么晚了,课业很忙吗?”
“谢谢,还好,又是学校活动吗?”
泡在实验室里长期做课题,他不清楚有什么活动也正常。徐嘉染也不直接说,背着手嫣然一笑,“是啊,学长陪我走一段路吧?好久没遇上了。”
别的不说,至少氛围感已经这么暧昧了,离诱捕猎物只剩下一步了。
不出所料李谨冰答应了。徐嘉染给其他人发了个消息就和他离开了,用的理由还是“追人”这老一套。同学议论说谁不长眼看不上徐女神啊,但徐嘉染知道那个看似漂亮光鲜的自己只是仙女教母的魔法营造出的表象,故事中的灰姑娘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会变回灰扑扑的女仆,他的实质也依旧是罪孽缠身的异常者,被正义的代表驱逐。他不是主角,他只是个纵情享乐的狂欢者,惧怕着最终审判的来临,于是用酒肉麻痹现实的恐慌。
徐嘉染看着黑暗笼罩的道路旁掠过的树影,用着难以形容的心情,轻声问道:
“学长听说过喀耳刻的故事吗?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魔女,美狄亚的姑妈。”
李谨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听说过。
“在《奥德赛》中,喀耳刻是将自己原本的丈夫萨尔玛提亚国王毒死后隐居在埃埃亚岛的魔女。就像她一开始毒死她不爱的联姻对象一样,她一生都在追求被爱这个概念。”
但是她也被爱情所抛弃。没有人会爱真正的她,她是魔女,是被所有人恐惧和厌恶的对象。她手持着力量,也像她的侄女美狄亚一样因为力量被抛弃。
“这不是她应该接受的结局。”
李谨冰听了很久,在岔路口分开的时候,他不安地抓了抓自己的尾发,说道:
“不,我的意思是…至少在掌握力量的时候,她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哪怕是被人群放逐,但因为手上凭借自己得到的自由更值得被尊敬。”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