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军训结束那天,孟恋华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晚饭是母亲郭文双第N次失败的肉包子。
“为什么你的包子皮永远像水泥一样呢。”孟恋华有种想把包子皮丢到冥河里去的冲动。
如果普罗米修斯用郭文双的包子皮捏人,那么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变得像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像一样僵硬的。
“亲爱的厨神妈妈,你也别吃自己的失败品了,这对胃不好。” 孟恋华一边嘲讽着、一边去橱柜里找出一次性手套,打算把包子全部掰开,只吃里边的肉馅。
“唉,那我给你父亲打个电话,让他给咱们买晚饭,不然家里的菜都被我做成肉包子了。” 郭文双说罢给丈夫打了一通电话,可对方始终没有回应,引得她满心疑窦。
孟恋华自顾自地掰着水泥似的包子皮。她掰到第十二个包子时,突然觉得自己不亚于完成“十二功迹”的赫拉克勒斯,笑兮兮问:“等一下这包子皮拿去煮面皮汤吧,吃不完的给楼下的流浪狗吃吧。”
“还是少喂那些流浪动物吧。” 郭文双把电话挂了,闷闷不乐地说:“前几天我去你小姨家里做客,正巧遇见一帮人吵架:原来有户人家被流浪狗咬了,另一户人家因为是投喂者,据说要承担责任嘞。”
“这不是你现编的吧?” 孟恋华抓着一个包子往桌上敲了几下,做出一副后怕的样子:“硬得邦邦响唉!我们又没有‘鸵鸟胃’。到时候你把包子皮泡开了,那一个个全胀开了,我们得吃多久啊?到时候我反刍了怎么办?”
“反刍?你胡说什么呀?”郭文双又笑洋洋打了个电话,可这回得到的依然是寂静,仿佛一个电话打到沙漠里去了。
她眉头皱了皱,再看桌上已经摆好了女儿挑出来的粉丝肉馅了,脸上不觉露出亲切的笑容。
“对了,小华,你在学校交了什么新朋友没有?”
“有是有一个。” 孟恋华叹了口气,觉得吃得实在没有意思。
郭文双却以为女儿遇到了交际上的问题,关心地问:“你那个朋友的为人怎么样?”
“那时候我说要用东南亚巫术去诅咒丘佳娜,咒她考不上好大学嘛。结果李玉窈这样劝我……”
“其实也不用咒术啦,那个是有伤阴骘的。你们可是认识了整整六年,距离高考不是还有三年嘛。要知道希腊神话里的特洛伊战争才持续了九年呢,也许就像阿伽门农信任先知自己一定会是胜利者那样,你也可以相信自己一定能成为胜利者。不需要使用那些可怕的招数啦。”
那时李玉窈说话时有种文艺病的模样,实在天真无邪。
“哈哈哈哈——”孟恋华想到此处就乐陶陶地大笑起来。
郭文双却蹙起眉头,也劝她:“首先我是唯物主义者,但我依然劝你少接触那些奇奇怪怪的‘魔法文化’,你以前不是总抱怨别人给你取的外号,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附中第一魔女’?”
“是‘附中第一神婆’。” 孟恋华嚼了几下没有滋味的粉丝肉馅,又因为食欲不振而叹了口气。
郭文双却眼前一亮地说:“佳娜和你是一个班的吗?”
孟恋华嗡声应了应,想到这点就觉得丘佳娜好像变成一只癞蛤蟆堵在自己眼前,十分讨厌。
“那你们挺有缘分的。” 郭文双故意拿打趣着,受到了女儿的一个横眼。她巧笑嫣然地说:“你们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会一点友情也没有呢?俗话说:‘人与人之间的成见就像一座高山,你只需要跨过’……”
“我和她有血海深仇的! ” 孟恋华咬牙切齿地说,腮帮子鼓鼓的。
“怎么了?”郭文双好奇不已地问。
“我初中的时候不是费尽心思组织了一个‘女巫社团’嘛,本来我们可以借此将占卜事业发扬光大的,谁知道丘佳娜那死八婆背地里向段长举报我们传播神秘主义,害得我们全部人被抓到台上受批评——真不亚于被绑在火刑架上了!”
“我早就提醒你少接触那种东西了,你还整天把屋子摆得那样恐怖,你最近不是还网购了一个长满毛的骷髅头,摆在柜子上吓死人了,我都不敢进去。”
“那是印第安骷髅头啦!”
郭文双孜孜不倦地说:“你还买那东西当装饰品啊,去了解一下西进运动吧,印第安人多可怜啊!”
孟恋华却只在意母亲擅自进自己房间的事,紧锁眉头振声说:“你作为家长,应该要尊重孩子的个人空间哦,楚河汉界不要轻易跨过,不然我们之间爆发亲情危机怎么办呢?”
“你怎么跟你爸一样防着我?” 郭文双的眉眼披拂上了一层黯然,又开始默不作声地给丈夫打起了电话。
孟恋华自觉失言,愧怍地低了低头。
对于父亲最近的反常之状,其实她也有所察觉的。
她有时甚至会无故把父母的婚姻往悲观的方向去想;偶尔也会苦闷在房间里抱着一本《答案之书》问这方面的问题。
如果翻到不合心意的回答,她就会板着脸把这页撕掉,仿佛达观主义者那样希望翻到让人心安的结果……
第二天孟恋华早早带着一袋子水煮包子皮去找那些流浪狗。
她经过一处小巷时,忽然听见一些嘈杂的动物的声音,探头一看,竟发现那些流浪狗在里边大战一只大猫!
巷子顶上架着一面藏蓝色的凉棚。它因为阳光的映照,在箱子里投下了幽蔚的色调,使这地方像是给人一种蓝墨水画的感觉。而那些堆叠起来的废箱子便构成了一片荒诞的江山。
其中有只壮硕的玳瑁猫正与那三头呆头呆脑的流浪狗周旋着。
一只丑陋的黑狗吠个不停,在那里不停做着朝前扑的架势,却只让两个同伴去进攻。
一只眼睛瞪凸凸的吉娃娃叫得最凶,不停地往箱子上蹬去,但那小短腿是永远蹬不上去的。
一只大黄狗朝着上边的玳瑁猫登着一级又一级箱子,对它虎视眈眈。
玳瑁猫与这大黄狗只隔了两级箱子的距离。
黄狗咧着牙,伏着身,作势要往上跳。
它们在这里针尖对麦芒,孟恋华却在箱子外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任务。
那玳瑁猫觑了觑眼睛,踩了踩箱子。
就在那大黄狗猛然扑上去时,它骤而跃起,起势带着那些箱子晃了晃。当那狗落下时,它已跳到了一处窗台上。
狗的坠力引得所有箱子轰然倒塌。
随着利利落落的响声,大黄狗摔得个倒栽葱,痛苦地发出呜咽声。
那吉娃娃见势不妙,急翦翦地冲出了巷子。
愚钝的大黑狗却造了祸,被那厚重的纸箱子砸得惨叫。
玳瑁猫见这两只狗都被埋在了下边,随即从从容容地从那窗台上跳下。
这时,竟有一只棕色的小猫崽从一只垃圾桶后边颤颤巍巍地出来了。
玳瑁猫也发出了浑重的叫声。小猫听懂了它的指示,乖驯地跟着它往巷子外去了。
它们刚来到这外头,猛不防旁边又跑来三只膘肥体壮的大白狗。
那个吉娃娃突然从三条狗后边蹦出来,吠声不止,像在表示自己又找来靠山了。
玳瑁猫挡在那小猫面前,弓起身、竖着尾,发出汹汹的哈气表示警告。
小猫缩在它后边颤索索的,一副可怜样。
孟恋华就站在这些猫狗的旁边。她不假思索地把那袋包子皮放在地上,架着手说:“你们又去找猫打架,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给你们东西吃了!”
三只大白狗见天降鸿福,乐呵呵摇着尾巴朝地上的包子皮嗅了嗅。但他们只嗅了嗅而已,嗅完了后都觉得这东西无聊得很。
只有那个从小受她照拂的吉娃娃肯来吃点东西。
“你们看什么看!”她见那三只大白狗用一种瞧不起人的眼神盯着自己,旋即气震八方地大吼一句,声势不亚于“张飞吼断长板桥”。
三只大白狗顿时像见了真佛一样,哆哆嗦嗦地跑开了。
那只小猫因为饥肠辘辘,居然也凑到这个袋子边,开始埋头吃起了水煮包子皮。
吉娃娃却突然对着它呲牙咧嘴,眼睛瞪凸凸的,模样像个特别讨厌的哥布林。
“你吃你的!”孟恋华它旁边跺了跺脚,又想到它那两个倒霉的同伴,于是吩咐着:“你去看看大黄和小黑死了没。”
吉娃娃蓄着喉咙冲着小猫发出滚滚尘絮似的警告声,让它最好不要多吃,之后就脚不点地跑去找巷子里的同伴了。
孟恋华看着狼吞虎咽的小猫,心里宽慰了不少。她看了看那只默不作声的玳瑁猫,突然发现它竟瞎了一只眼睛。
这猫虽是有点遒劲的样子,可毛发是粗糙的,脸上也老得有点显出沧桑的轮廓了。
它怕那三只狗还会来刁难,一把叼着住小猫的后脖子,带其离开了这里……
孟恋华愕然想起自己还得去学校,看了看手笔,有种晴空霹雳的感觉。她旋即拔足狂奔到小区外,准备搭车前往校区。
当她流星赶月地跑到教室外时,正好撞见姜玛丽在里头昂首阔视地说:“鉴于我是英语老师,以后都叫我Ms.Mary,知道了吗?”
当台下的附和声让“Ms.Mary”感到无比得意时,她蓦然瞧见了门外的孟恋华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孟恋华见对方脸上一下变得阴沉沉的,想到姜玛丽素来喜欢洛可可风格,忽而觉得她现在大概是被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鬼魂附身了吧,脸上的表情居然这样恐怖。
“先站在那里——” 姜玛丽轻慢地说一句,反剪着双手,翘起尖尖的下颌望着孟恋华。
姜玛丽今天穿着一件法式田园风格的卡其色长裙,外边是一件酡红色针织罩衣,裙子本身有着圆领襟子和拿破仑金币模样的排扣,下半裙身缝着一个布满高卢鸡花纹的方形大袋子和槲寄生蕾丝。
整个人自有一种刻薄的模样。
“为什么迟到呢?今天可是你们正式步入高中生活的第一天,不应该积极踊跃、自愿自觉、喜不自胜嘛——”
姜玛丽又像以往那样,用一口“变幻莫测”的语调发出让人反感的声音。
孟恋华心想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在路上看猫狗打架才误事的吧。
她眼睛一转,马上就想出一套具有道德性的说辞:“我在路上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孩在那里哭个不停,一问才知道,人家是找不到自己妈妈了……”
“哦?是嘛?那你是帮那小孩找妈妈才迟到的吗?你是不是还扛着老奶奶过马路了呢?”
孟恋华巧笑着摇了摇头。
姜玛丽那鬼气森森的架势倒有些松动。就在孟恋华以为自己过一劫时,对方却断然说:“虽然事出有因,可你迟到了就是迟到了,班有班规,就罚你打扫班级一个星期吧,行了,进来吧——”
孟恋华沉默着颔首了一下,却不虞瞧见那边后座上的丘佳娜正幸灾乐祸地笑话自己。
她心里架起一个□□把对方全家轰炸了一遍,却一下发见对方的嘴红艳得厉害。
丘佳娜看着孟恋华脸上露出一个诡诞的微笑,心里打了个冷战,警惕地看着孟恋华走过自己身边。
虽然孟恋华笑得十分亲切,但总给她一种披着羊毛的狼的感觉……
“咦! 同学,你的嘴唇真好看!等一下能不能给我分享一下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口红呢?”
丘佳娜看着孟恋华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登时挢舌不下。
她今早出门的时候觉得嘴唇干巴巴的,到了楼下刚好看见新到的快递,就顺便取了新买的口红往嘴唇上试试色。她刚才其实就打算把口红擦干净的,却又看见孟恋华倒霉,于是像着了魔一样高兴,不料现在被对方反将了一军。
“我记得军训结束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校规上规定女孩子不许在校内涂口红,你就至于这样卖弄?!” 姜玛丽目光如锥地说。
丘佳娜自知自己无从辩解,咬牙切齿地想瞪死孟恋华,可对方偏偏坐在她后头。
孟恋华都能猜到她现在的表情是怎样的,不由得笑容满面,哀叹对方的眼睛不能长在后脑勺上,不然看到自己此刻的讥笑,估计得把脸给气炸了。
两个人是一起被罚的,最开始孟恋华会故意来迟一点,想让丘佳娜多劳多做,但丘佳娜偏偏执拗地不肯退让分寸。卫生不达标的结果就是她们又被惩罚要多扫一天的地,两个人就在怨恨的炸弹上被绑得更紧了。
孟恋华是个做事利索的人。她一看到丘佳娜做事漫不经心,立刻就用嘹亮得像唱山歌一样的声音去嘲讽对方:
“丘佳娜,你今天是不是忘了吃早饭?!”
“丘佳娜,你是不是得了相思病?!”
“丘佳娜,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公主啊?!”
“丘佳娜,你是内分泌失调了吗?脸色这样难看?!”
“还不是被你气的!!!!!!!!!!!!!!!!!!!!!!!!”
丘佳娜吵又吵不过她,平均每天还要受无数次气。这段时间下来,她觉得心里好像长许多孟恋华模样的毒蘑菇,恨得想把腿伸进去一脚踩死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