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的客房,自然衾枕轻暖,十分舒适。可姜涵露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日见的这母女三个人说起话来,或暧昧不清、或语出惊人、或半藏半露,叫她不知该信哪个,信几分,一宿难安,快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晨起涵露仍困意朦胧,两只眼睛下面挂着浅浅的暗影,倒把黄可杉看笑了。她按着姜涵露的肩膀让她在自己妆台前坐下,叫她先自敷粉装扮,不必拘束。
姜涵露对着面前一溜的瓶瓶罐罐、妆匣粉盒,醒醒神儿,又看着黄可杉无措道:“我……我不会呀。”
“你不敷粉啊?”黄可杉很惊奇,又立即雀跃起来,“我来教你!”她自小就留意遮盖自己面上的黑斑,用起这些妆粉胭脂来得心应手、颇有心得,打定主意要在姜涵露这张白生生的小脸上施展一番。
郡守家小姐盛情难却,姜涵露也乐意跟她学着摆弄这些新鲜玩意儿,由着黄可杉亲自按着给她擦了玉兰花粉,往唇上点了一抹水红的胭脂,又挑了一点儿柔和的肉粉色在掌根揉化开,点染她的眼下和两颊。姜涵露原本就生得清丽,俏生生一张脸如桃花骨朵儿,经她一化,更添昳丽风流之态,别有脱俗之美。
变戏法儿般的,姜涵露望着菱花镜,对黄可杉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你真厉害。”
“那自然,”黄可杉并不自谦,夸己也夸人,“姜姑娘你也生得好。”她哥哥说的不错,这位小姐是个心极高又心极宽的人,见着别的女孩儿俊俏,只是赞叹夸赏,绝没有一丝攀比嫉妒、自怜自伤之意,品格儿上丝毫不肯落下风。
两个女孩儿说说笑笑,不知不觉竟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黄可杉给自己也化得精巧美丽,又叫丫头们呈上点心茶水,两个吃了,才吩咐摆上笔墨纸砚、各色颜料,请姜涵露下笔。
涵露对镜,亦时时揣摩这位郡守小姐眉眼骨骼、神态身姿,到这时看得也熟了,心中也有了数,那边请黄可杉临窗坐下,这边自己略加思索,便提笔落墨。
她这时心中已打定主意,以黄可榆昨夜告诉的话为准,故而下笔并不艰难,笔触亦活泼,偶尔抬头看黄可杉一眼,便埋头作画。
晌午时分,涵露也顾不上吃午饭,只叫黄可杉先去不妨,自己一直认真画到日头西斜,才搁下笔,吹干画纸,递给黄可杉,请她观赏。
黄可杉早就按捺不住要看,这时急忙走来,打眼一瞧,又惊又喜,脱口道:“真是好!”她停了一停,又犹豫道:“可是,这合规制么?”
历来画这等备选的图像,都要画女儿家全身,正襟危坐才好。姜涵露因为心下明白并不受这个规矩约束,所以竟画了一幅扑蝶图。画中布景是花园一隅,黄可杉斜站在一丛杜鹃花后,一手拿网,一手提裙,顾盼生姿,自然可爱。而她额上的那块黑斑,正被半朵杜鹃掩去,只露出精致的眉眼来。
黄可杉自然十分欢喜,捧画看了又看,又急忙叫婢女传一桌好菜犒劳姜涵露,将她奉为座上宾。
两人一起用过晚饭,黄可杉便携姜涵露一起去向母亲回话。来到郡守夫人房前,却见黄可榆正挑帘出来,猛然间看见姜涵露在眼前,竟愣了一下。
他先前见姜涵露,她都是不施粉黛,今日作了妆,其娇丽之态又与清水出芙蓉之天然不同,别有一段风流,因而竟一时失态。
而姜涵露也想起自己施了粉黛,只疑是妆面上有什么不妥,怕他又发轻薄戏弄之语,故而紧紧跟在黄可杉身旁进去了,一眼都没有多看这位郡守家公子。
屋里郡守夫人接过画看了,面露笑意,倒不像昨日初来那样问涵露许多话,只客客气气地谢了她几句,命人将早就封好的酬金给她,又温言问她要不要在府中多玩耍几日。
黄可杉觉得与涵露十分投契,有意留她。只是涵露顾念母亲一人在家,还不知消息,故而婉拒了她母女二人好意,预备回家去。黄可杉倒十分不舍,拉着她的手道:“那你回家去歇歇,过两日我写帖子请你,你要来呀。”姜涵露笑着一一应下,拜别了郡守夫人,又乘上来时那顶小轿,赶着回了胜芳巷家中。
回到家里已近二更时分,屋里还挑着灯,马氏听见门环响就立时跑出来,顾不得与那位齐娘子招呼,一把将姜涵露搂到自己身边。
母女两个送走郡守府的人,在屋里安歇下了。姜涵露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告诉了马氏,马氏听得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想了半晌,说:“这样看来,郡守大人一家,倒是好人。只是你不该自作主张,将画画得不合规制,万一追究——”
姜涵露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有驳母亲的话,只垂头嘻嘻笑道:“是,下次一定不会了。”
“这样的事情,哪有什么下次。”马氏笑着戳了她一指头,又道,“你如今大了,在外面做事要更谨慎些,别总把自己当个小孩儿,对人也忒不设防了。”
涵露搂着马氏的胳膊听教训,又将酬金拆开来与母亲看,足足两千五百钱,很够她们母女生活了。于是两个又说一会儿话,才各自睡下。
这边马氏担心女儿待人太实太真,怕她吃亏;那厢郡守家的一对兄妹倒都十分看中姜涵露的性子。
过了两日,齐娘子果然又带了黄可杉的帖子来,请姜涵露过府去赏梅花。
姜涵露开开心心地要跟着出门,马氏又拉住她,叮嘱一番要守礼节知进退、遇事多想几步之类的话,才看着她去了。
轻车熟路地到了郡守府后宅,姜涵露觉出不同来——郡守府上婢女大多年轻,常见她们往来做活说笑,今日却阖府上下严肃安静,不闻一人高声。
黄可杉在院里等她,见到她拉过手,悄悄道:“我已给你去了帖子,不想父亲忽然要在府上招待一个什么贵客,叫大家都不许喧哗,拘束得很,好没意思。”
姜涵露也跟着屏息静气:“什么贵客呀?”
“谁知道,神神秘秘的。”黄可杉撇嘴,“反正他们在书房那边,我们不管他,去花园逛一逛,再弄一桌好吃的,总之不叫你白跑一趟。”
郡守府的花园并不大,但能看出是精心打理过的。黄可杉拉着她往花园里头走,见一方小小的水池边,果然有几株红梅开得正盛,临水照花,花骨清奇,花色艳丽,十分绰约动人。
黄可杉见姜涵露一时看住,目不转睛,自己也很满意,故意拿起文人腔调调侃道:“如何?姜姑娘,可有兴致挥毫泼墨、作画一幅否?”
“哎呀,原来你今日又是来遣我做活的。”涵露会意,佯做委屈,拿起架子。
两个姑娘笑作一团,又连忙一起掩口。
“好哇,你们两个。”忽然响起一道男声,姜涵露吓得一抖,见黄可榆从另一边过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自己小妹:“父亲不是吩咐了,今日外人一律不许入府,你怎么这样大胆?”
“父亲吩咐的时候,我已把人请来了。”黄可杉并不怕她哥哥。
“黄小姐,要不我还是——”姜涵露也怕为她招来麻烦,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黄可杉拍拍她的手,横了她哥一眼。黄可榆习惯了小妹的这个脾气,一径道:“我现在送姜姑娘出去,你们要聚,今后有的是时候聚,非要今日冒这个险?”
他转向姜涵露,语气才又轻松起来,笑道:“姜家姑娘,实在对不住,改日再让我妹妹给你赔罪。请——”
黄可杉十分不乐,又辩不过他,只好对姜涵露点点头:“今日不巧,我回头再请你。让我哥哥先送你出去吧。”
姜涵露虽并不很放心黄可榆,但见他们兄妹都这样说了,也只好作别,跟在黄可榆身后沿小路往郡守府侧门走。
一离开黄可杉的视线,黄可榆那副长兄的架子就放得无影无踪了,停下来等姜涵露赶上自己:“姜姑娘离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怎么着你。”
姜涵露实在不会招架这种人,只能跟紧了两步,不答话。
她不吭声,黄可榆更来劲:“姜姑娘,今日怎么唇上不点胭脂了?可是缺了么?我差人给你送去。”
姜涵露欲要骂他,又觉得此地此情不合适,只能闷着头道:“我平素不用胭脂。”
黄可榆觉得逗她十分好玩,摇头掩声笑个不住。到了侧门,他才停住脚步:“姜姑娘,我差婢女送你回家。轿子是不能动了,不然恐父亲知道;若我一路送你回去,只怕有人传闲话——我倒是再乐意不过,只是怕你羞喔。”
姜涵露掩面跑了。
第二日,这位黄公子当真差人送了一盒胭脂到胜芳巷姜家。姜涵露不收。
第三日,差人送一对西域买来的白玉镯子,姜涵露还是不收。
第四日,差人送来一方红玛瑙印章,姜涵露十分艰难地拒绝了。
从此,黄公子开了窍,今日送歙砚、徽墨,明日送朱砂、佛青,无一不名贵珍稀,无一不是文房佳品,姜涵露实在看得心馋手痒,心里又明白决不能收,每日一边拒绝一边叹气,不知这位公子哥儿什么时候能收了这一时之兴。
到了第七日,黄可榆亲自面色严肃地上门来了,见面第一句话就将姜涵露砸得晕头转向:“圣姑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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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