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炎炎,暑气蒸腾。
含章宫正殿中四角都摆上了冰盆,铜炉中熏蒸着薄荷、艾片等清凉花草香料,散出香雾袅袅。一应靠背枕席都换成了用乔木髓心编成的织物,疏密有致,轻畅透风。
这样热的天,姜涵露在自己宫中,却穿戴繁复整齐,朝珠蕴光,凤冠威严,不时向宫门口张望。
“夫人要先去见过陛下,从未央宫过来,坐辇轿也要一会儿呢,娘娘不要着急。”青黛一边看着人摆好冰湃过的各色果品和精致点心,一边笑着对姜涵露道。
她话音刚落,紫苏喜盈盈地快步从外面进来:“娘娘,夫人到了。”
姜涵露下意识地要起身,又硬生生顿住,袍袖下的手不住地相互揉捏着,在主位端坐。
宫门、殿门大开,马氏的喜悦和急切同盛夏午后的热浪一起卷进来。
她亦一身沉重披挂,身着外命妇觐见时要穿的朝服,广袖长裙,珠饰霞帔,但步子快得几乎要跑起来,来到她的女儿面前。
母女二人的目光相接。
青黛提醒地扶住马氏的胳膊,她连忙跪下去:“妾身见过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长乐无极。”
姜涵露终于忍不住,下座弯腰扶起她:“娘——”
“真好,”马氏紧紧地抓住她的两只手,眼眶微微湿润,“真好——丫头,你没瘦!”
青黛、紫苏等簇拥过来搀起马氏,团团道;“夫人总算到了,咱们娘娘盼了许久。”“夫人里面说话,娘娘特意备了许多点心果品。”
马氏和姜涵露携手在内室坐定,青黛悄声招呼众侍女出来,轻轻放下珠帘。
“娘,在家这些日子怎么样?一路上好不好?在京城住不住得惯?”姜涵露离开江南后已有近四个月没有见过母亲,她头一次离家这么久,说着说着话里就带上了哭腔。
倒是马氏乍见了涵露有些哽咽,这会儿已经收住悲声,来宽自己女儿的心:“我好得很,在家那边给我拨了三进的大宅子住,来京城这趟路上、吃住也都照应周全。”
她看着涵露的神色,轻轻拍着她的手道:“进宫前有不少人来看我,我又认不得人,那些名帖呀、礼单呀就都留下了,一会儿你瞧瞧。刚去见了陛下,待我很和气,关怀也细致,还赏了许多东西,你也不必担心。”
女儿的骤然高嫁让马氏的生活境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粗茶淡饭、温饱自足一下子过上了锦衣玉食、人人趋奉的日子。好在她是个泼辣强悍、人情练达的女人,明白有时街坊妯娌多塞给的几头葱蒜和贵妇人们送来的翡翠珍珠都差不多,不过是有所求。她用并不工整秀美的笔迹在账簿上勾勾画画,记人名和礼物,算所得与所出,一日不曾为此沾沾自喜或是惶恐不安。
马氏看着女儿,声音慢下来:“我瞧着陛下是很亲切温文的一个人——但许多事情,是一面之下瞧不出来的。丫头,他待你怎么样?”
“陛下待我很好,娘,你可以放心。”姜涵露柔声道。
这样的对话在母女间不止发生过一次。那时栾珏还是“磐九”,马氏紧着问姜涵露“他是什么底细”“他心不心悦你”,姜涵露答不出个所以然,却依然坚持要嫁——或者换种说法,她那样坚决地相信并选择他,却仍答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马氏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不是她觉得姜涵露会骗自己,而是她觉得小姑娘可能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她让姜涵露从头讲起。
进京时的刁难、女儿宴上的暗讽、石渠阁中的抉择;
霍安黎的缜密、杨幼简的骄矜、孟夫人的亲热、长公主的包容;
令人咂舌的嫁妆、猝然掉落的凤冠、漫长到几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典礼;
柔顺但很喜欢聊天的赵容华、尊贵但体弱寡言的皇长子、每个都很干练的二十四司女官、看不完的档记和账目……
姜涵露隐去自己落水和长公主讲述朝局一节,将这些事情轻描淡写、大事化小,像蜜饯一样晒干挑拣,慢慢地与母亲闲话家常,一边讲一边润喉咙,吃掉一个水蜜桃和一碗冰酪。
马氏几乎是目不转睛地、一刻不肯放过地贪恋地看自己的女儿。她听出姜涵露手里能使钱使人,而看她的神态做派,还是不脱在家里的活泼稚态,便知道她的话有**分不假,她在皇宫应当是没受什么磋磨。
“只是,丫头啊,”趁姜涵露停下来伸手拿蜜瓜的时候,马氏开口问道,“你叨叨叨说了这么多,怎么没几句提到陛下呢?”
姜涵露一怔,随即霞飞双颊,微转过脸去,嗔道:“娘——”夫妻间事,闺帏之中,怎么好对母亲开口?
“啧,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马氏什么没经过,才不同她一起害羞呢,“就比方说,他都陪你做什么,两人间说什么贴心话,送你什么东西,闲时两个人一起去哪里……”
马氏说这话,是半开玩笑。而姜涵露却越听笑意越淡。栾珏对她是好,中宫权柄说给就给,百依百顺,从不干涉。
可除却枕边缱绻、帐中风情,栾珏与她也不过说些宫务琐事,连当日在吴郡时的谈书论画都不如;而日间更是少见他的面,只姜涵露一个人在宫中闲走闲看,瞧四四方方的天和天上的云,更别提一同去哪里游玩了。
“怎么了?”马氏看出她脸色不对。
“没什么,只是陛下平日忙得很,总不能整日陪我描眉毛逗鹦鹉呀。”姜涵露忙掩饰心绪。
她这么说,马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安慰道:“天家夫妻不同于寻常百姓,你要想得开。对了,那陛下常去那位赵容华那里吗?”
马氏有意把话岔开去,果然姜涵露便接着说了许多赵如的事情。但她的心神还没有完全敛回来,在“报喜不报忧”上话就没有那么谨慎:“……说我来了,陛下总算能高兴一些了。”
马氏敏锐地打断她:“那陛下之前是为什么不高兴?”
姜涵露结舌,想起这些时日那片始终笼罩在心头的阴影,心中的那根弦终于在母亲面前绷不住了:“娘,她说那……陛下他……那位先皇后……”
马氏本意是谈谈旁的不那么要紧的人,让姜涵露缓一缓,不料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忙伸手搂住她:“谁?慢慢说。”
姜涵露忽然觉得委屈得不得了,也顾不上什么“报喜不报忧”了,埋在母亲怀里,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听过的、见过的有关端齐皇后的一切都告诉给她——
出身高贵、青春早逝,与栾珏青梅竹马,还留下了他唯一的孩子。栾珏为了她虚置六宫,锁住椒房殿,封存一切和她有关的档记,不许人提起……
姜涵露的眼泪珠子一样掉,这样的女子,她拿什么去比?
马氏安慰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却不劝她,半晌问了一句:“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姜涵露愣了一下。
“陛下亲口告诉你他前几年都是为了先皇后悲痛万分、夜不能寐吗?他亲口告诉你他不宠赵氏、虚置六宫是为了怀念先皇后吗?你,丫头,你是亲眼见过,还是亲口问过陛下?”
姜涵露还没转过弯儿来,马氏又加了一句:“以后离那个姓赵的远点,怎么这么信她的话?”
“可是,那……那都是我主动问的。”姜涵露忍不住补充道。
“不管是不是你先问的,新媳妇过门第一天,跟她提先头的那位,能是什么好人?”马氏大手一挥,“丫头,我跟你说,我嫁给你父亲时,一掀盖头就有人笑嘻嘻地说怪话,说什么‘不如前头那个嫂嫂长得俊’,我砸了他一脸核桃花生。你自己细想想,姓赵的说话,比这可恶毒多了。”
姜涵露一时无言,既震惊于母亲的剽悍,又因为她对赵如的评价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先皇后,”马氏的语气平缓下来,“你别同去了的人比呀。你娘——你亲娘,你父亲不提,我绝不问;你父亲偶尔伤心了,提一提,我就跟着听一听。起初心里头是有些不舒服,可渐渐也想明白了,从前她对你父亲好,你父亲对她好,都不干我事;后头你父亲对我好,我也疼他疼你,又是咱们之间的事。又不是我撺掇你父亲害了她另娶,本就两不相碍。多少年后到了地底下,我同她姐儿两个虽未相见,却是熟识,就是因为你,也要喊几声姐姐妹妹,一同喝一杯的。”
“我知道了……”姜涵露垂目。早就有人告诉过她,和已逝之人比什么呢?可她能做到不在意端齐皇后,却不能不在意栾珏的心意。而且——
“那赵如是为了什么呢?她何必如此?”姜涵露不明白,赵如看起来是那么温柔亲切,而且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难道能为她争来栾珏的宠爱吗?
“为了什么?”马氏为她对恶意的迟钝而无奈,“损人不必利己。你过得好,她过得不好,就挑拨,就胡说,就想给你添块心病、让你也过得不好呗。丫头,你别把人都想得那么好。”
傍晚,马氏出宫去了。临走前,留给姜涵露两条箴言。
第一,少与赵如来往。
第二,尽早将皇长子栾旭泽养到自己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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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