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这列,为首的三公正是丞相孟子光、大司空杨庭、大司农苏朔,挨着的便是太傅霍鸣和清平公霍平霜。靖西令霍安黎虽权重但品级并不很高,在一群四五品官员中打头。
而武将那列,大司马、大将军衔均虚置,品级最高的沈铸去做了册封使,为首的只有军中几个左、右将军,再下便是握着整个京城刀把子的顾少扬。
此时已近正午,春末时节,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朝臣们都穿着厚厚的官服官靴等了近两个时辰,有人饥,有人渴,有人疲累,有人燥热,慢慢的,殿中就不像一早那么安静。
杨庭往对面的武将们那边看了好几眼,悄声对苏朔道:“苏兄,我看陛下也实在是找不到人了。”
苏朔倒是站如松,不见半分不耐烦的模样,只是说出话来不好听:“陛下也不曾找过你我。”
杨庭几乎想拿白眼翻他,生生忍耐下去,又看看孟子光:“孟相?”
孟子光中年发福,已经热得满头满脸的汗,面上却仍然是笑呵呵的模样,先“啧”了一声,摆摆手,不做声。
栾珏不理苏杨两家,但起先确实是想让他来做册封使的。但这位皇帝素来不是个能低声下气求人的主儿,不过略提一句,见他不接茬,便立即划过不提。第二日,他就连发两道圣旨,先是以巡防军务有功的名义,加封刚刚回京的右将军沈铸为骠骑将军;紧接着又颁旨,命她为册封使,接引皇后姜氏完礼。等于把这群不给面子的老臣对呛回去。
因为存了这份暗自较劲的心思在,今日的封后大典也格外盛大隆重。
孟子光向外望望,才开口对杨庭感慨:“今日京中宫中之盛况,不逊于当日册立端齐皇后啊。”
“便是民间娶续弦填房,也没有排场大过元妻的道理。”杨庭很是看不过眼。
这样想的也不止他一个,实在是姜涵露看上去太平庸,与京中贵女比起来,才貌既逊,家世又差,美名也无,故而许多人暗自揣测,想当然地只当她是一个曲意逢迎、取媚于上的女子,才得这份际遇造化,暗暗心存不屑。
而杨庭口中的“元妻”的母家霍家,却始终在旁默默,不发一言。
杨庭正要再说什么,对面却有人忽然接话道:“司空大人慎言!”
“顾少扬,”杨庭看见他就头疼,立即就要堵他的话,“本官身居司空之职,上谏君过,下纠百官,是职责所在,轮得到你来多嘴?”
“大人劝谏陛下自然是职责所在。但皇后为一国之母,所谓续弦、填房之语,还望大人谨慎。既然下纠群臣,自己应当做个表率才是。”顾少扬表情平静,拱手垂眸,礼节到位,但话说得很不客气。
许多人早就等得无聊至极,如今有人争执,说话的又是地位尊崇的杨庭和出了名难搞的顾少扬,如何不纷纷振奋精神、侧耳细听。
坐到这个位置,谁没有几分口舌之才,杨庭自年轻起也是个朝堂吵架的高手,只是碰到顾少扬这等不识眉眼高低的硬邦邦的武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气得他一时结舌。
孟子光只好出来平息事态,开口申饬顾少扬“不得无礼”,又劝杨庭“休要计较”。顾少扬“无礼”也不是一两次,虽然素来屡教不改,好歹今日没有执意和杨庭吵下去,态度很好地暂时闭嘴了。
杨庭心中恨恨,但这种场合,不好继续对他发作,只好甩袖不理。
霍鸣因有腿疾,卸任大司空后已不常上朝,此时在大殿也是坐在轮椅上,安静地闭目养神,对刚刚发生的争执恍若不闻。
杨庭明明是为端齐皇后抱不平,才惹了与顾少扬的这几句口舌,如今见他霍家人反而毫不帮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不忿,于是偏要霍鸣说话:“太傅,端齐皇后身后只遗下大殿下这一点骨血,太傅难道放心甘心叫姜氏教养、叫大殿下唤她做母后吗?”
霍鸣睁开双眼,眸光冷冷,正要说话,就听外头礼乐声由远渐近,内监高声通传:“陛下、皇后娘娘到——”
殿中文武百官纷纷转身拜迎,齐齐跪俯下去,口称万岁。
所有的傲慢的质疑与尖锐的恶意,不得不暂时淹没在浩大的颂声中。
金钟玉磬声震中天,栾珏与姜涵露一同步下车辇,执手共登丹陛,一阶一阶,走上帝国最高处。
沈铸早已立在阶下,面向群臣,再宣立后圣旨。随着最后一声“钦哉”落下,沈铸双手捧圣旨,高举过头顶,转身下跪,随身后同僚一起拜见新后:“臣参见皇后娘娘——愿陛下、娘娘永享嘉年,长乐未央。”
栾珏侧过脸来鼓励地看向姜涵露,示意她第一次宣示自己皇后的身份。
殿中落针可闻,姜涵露连吁了好几口气,才向群臣开口:“众卿平、平身。”
她打了磕巴。阶下跪俯的一片黑压压的乌纱中,传出几声低但清晰的嗤笑。栾珏的脸色难看起来。姜涵露的心往下沉,面色唰地涨红,羞愧得恨不得晕过去。
她,作为新妇,作为皇后,作为主上,第一天就被她的臣子们嘲笑了。
姜涵露被那几声嗤笑刺得心神不定,脚下绊了一下,带得全身的珠翠冠服摇动。栾珏及时伸手扶住她。幸好,她与栾珏高高在上,这样微小的行差踏错没有再被察觉。她几乎完全是由栾珏手上的力道带着,才完成了宣室中剩下的程式,最后缓缓步下高阶。
心不定,更易生乱。在她走下丹陛,从文武臣工中走过时,那顶压了她数个时辰、又因方才的磕绊而晃了一下的黄金凤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动起来,被整齐绾住的头发向下滑落。
姜涵露忍不住抬手去扶,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沉重的凤冠猝然从她松了的发髻上掉落,砸在了坐在轮椅上的霍鸣腿上。
栾珏倏然顿住脚步。
姜涵露绝望地低下头。凤冠掉落时,累叠缠绕的金丝将她的发丝勾得凌乱,后髻亦完全散开。去冠、披发,这哪里像新婚大礼,简直像……像弃妇下堂。
一直随行在侧的沈铸反应很快,她难以置信地瞥了姜涵露一眼,立即躬身去霍鸣那里取凤冠。
然而太傅霍鸣,却缓缓地用双手捧住了那顶无比精美的九凤金冠。他没有理沈铸,端详那凤冠的目光哀伤难言,仿佛面对的是自己青春早逝的女儿。
诸臣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帝师、前国丈、向来敢于触犯天颜的太傅大人要作何举动。
栾珏脸色阴晴不定,向他微微俯下身去,低声喊道:“老师——”
霍鸣抬起头,却没有看栾珏,目光落到姜涵露身上。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姑娘。这个小姑娘还这样纤瘦年少,此刻被裹在繁复礼服里,羞惭得红了脸,不知所措,却仍然强撑着笔直地站在帝王身边。和他的女儿多么不同的小姑娘。
他说:“陛下,民间说法,若是一家的女儿出嫁后不幸下世,男子续娶妻房,那么新妇就可称为这家的‘替头闺女’。”
此话一出,莫说栾珏、涵露双双一怔,就连群臣也纷纷大吃一惊,顾少扬蹙起眉头,孟子光低下头若有所思,杨庭更是一脸“老头疯了不成”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向他。唯霍平霜和霍安黎表情还算镇定。
霍鸣托起手中的凤冠,面色沉静:“此事,也算是我霍氏与皇后娘娘的缘分。老臣今日忝越,愿为皇后娘娘整妆,再送嫁一程。”
在大典当日当众失仪,对姜涵露来说已是奇耻大辱,不料峰回路转,霍鸣竟说出这番话来解围。她一时又感激又不解,看向栾珏,见他微微点头,便蹲伏下身子,垂首在轮椅上的霍鸣身前。
霍鸣用手拢起姜涵露的头发重新簪好,才双手捧起凤冠,稳稳地戴在她头上。涵露感到自己的头皮被老人瘦长有力的手指扯得很紧,那黄金凤冠的重量重新回到了她头上,分毫不差。
姜涵露小心翼翼地起身,栾珏挽住她的手,一同向霍鸣颔首致意:“老师厚爱,朕与皇后深记。”
霍鸣点点头,对帝后二人深揖。
一场本应令皇家十分难堪的变故,因霍鸣的临时解围,还算体面地圆了过去。
战场上向来勇毅果决的沈铸难得露出了无比茫然的表情,杨庭看上去更是马上要晕过去了,直到看到对面顾少扬十分正直愉快的笑容才又被气得清醒过来。
栾珏对下面臣子间的这些暗流涌动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懒得管,总之半点没再理会心思各异的这些人,只握住了姜涵露的手,出宣室正殿,上车辇,往太元殿祭庙。
帝后分乘车辇,又有礼乐声相伴一路,说话既不便,也不合典仪。姜涵露经方才一遭事,自觉十分难堪,又因霍鸣突然的举措而不解,频频看向一旁的栾珏,却只见他一路阖眼假寐,猜不出喜怒。
杨庭:错付了,我的队友痛击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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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变故